天大亮时,无心和出尘子一起入睡了。而在百里之外的文县,岳绮罗则是刚刚起chuáng不久。
她穿着一身红衣红裤,领口袖口滚了白色的风毛,脚下趿拉着一双兔毛拖鞋。歪着脑袋站在窗边,她一手托着一只青花瓷的小碗,另一只手捏着小银勺子,从碗里舀出一勺白白嫩嫩软颤颤的物事。滚热的蒸汽熏红了她的嘴唇和鼻尖,她把嘴撅成了小花骨朵,凑到银勺边沿吸吸溜溜的去喝。
房门忽然一开,张显宗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进门之后他望向了岳绮罗手中的小碗,直勾勾的一言不发。片刻过后,他终于开了口:“你怎么吃这个?”
岳绮罗抬眼皮撩了他一眼,用微哑的童声答道:“放心,是豆花。”
张显宗脱下了皮手套:“我知道是豆花。你怎么吃豆花?豆花能够补养身体吗?”
岳绮罗舀起一勺烫豆花,试试探探的又喝了下去:“没胃口,吃点清淡的更好。”
张显宗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在她面前微微俯下身问道:“伤风好些了吗?”
岳绮罗答道:“伤风早好了,可是昨夜睡得不对,早上起来脖子疼。”
张显宗垂下眼帘,看她捏着勺子的小手。手掌是单薄白皙的,然而手指头带着稚气的ròu感,笨笨的翘成了个小兰花,指甲粉红透明,短得让他心疼。他问不出她的来历,于是很笃定的当她是个小妖女。小,妖,女,三个字单拿出哪一个,都够让他心跳一阵的;三个字合起来凑成一个岳绮罗,让他心甘qíng愿的把她供到头顶上。
岳绮罗趴在chuáng上,因为张显宗自告奋勇的要为她按摩脖子。chuáng很平,她也很平,两平相遇,她在chuáng上趴了个踏踏实实。一张脸侧过来,乌黑乱发中露出了一点小小的耳垂,白里透红,是初绽的花瓣。
张显宗坐在chuáng边,用两只大手去捏她薄薄的肩膀和细细的脖子,同时口中说道:“有光兄弟昨天催促了我,我想事qíng拖了一个多礼拜,也该给他们一个答复了。”
岳绮罗从鼻子里往外哼出声音:“不就是他们在青云山发现了金矿吗?其实也无须多想,无论金矿由谁开采,都免不了要有一场战争。有光兄弟是日本人,当然可以隔岸观火,真要动刀动枪,还不是你们自相残杀?”
张显宗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本是不想去趟浑水的,可又舍不得金矿。思索之中走了神,他手上一时失控,捏得岳绮罗尖叫一声;两条腿翘起来,脚跟在张显宗的后背上连敲了一顿鼓。张显宗一回头,看到两只穿着洋纱花袜子的小脚乱摇乱晃,就忍不住笑着道了歉。又问:“我下不了决心,你替我做主吧!和日本人到底是合作,还是不合作?”
岳绮罗其实对于“人事”不是很感兴趣,并且感觉自己和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如果手下没有了人,她就无法维持当下的好生活。所以居高临下忙里偷闲的思索了一瞬,她想钱总是越多越好,于是有口无心的答道:“随便你,想合作就合作吧。”
第056章 家园
有光兄弟是两个人,哥哥叫有光勉,弟弟叫有光淳。兄弟两个来到中国也有好些年了,哥哥的身份是大商人,弟弟的身份是旅行家。两人满中国的来回走,一边走一边jiāo中国朋友,勘中国矿藏。有许多人都说他们是间谍,不过并没有十分确凿的例子;有光兄弟自己也满不在乎,反正无论中国人说什么,他们都一概不承认。
青云山的名气很大,但是从地理位置的角度来看,的确还是偏僻,距离长安县和文县都有一段距离。自从得知了青云山中兴许藏着一座金矿,他们立刻来了jīng神。因为长安县内的大军头对日本人素来不大友善,所以他们立刻登了文县新贵张显宗的门,以着一家大商社的名义,要和张显宗联合开矿。如果张显宗无意合作,他们会马上跑去长安县另寻伙伴;如果张显宗有意合作,金矿一旦真实存在,长安县内的人物少不得也要出场,从他们的手中抢一杯羹。总而言之,舍不得孩子套不来láng,想要分金子,就得卖命。好在据有光兄弟说,日本的技术人员在秘密勘探之后,认为青云山金矿的含金量也许会是相当之高。
张显宗在定了主意之后,虽然前途未卜,但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轻松。带了几色鲜艳绸缎去了丁宅,他没别的事,就想见岳绮罗一面。岳绮罗的身体不是很好,让他一直有点悬心。她要吃人,他就供着她,反正她小小一点肠胃,吃也吃不了许多。供养着岳绮罗,像供养着一个秘密的小神仙。他很愿意去做她的信徒,不为别的,就为她是个yīn森森的美丽小姑娘。yīn森森的豆蔻花开,yīn森森的二月年华,矛盾而又调和,让他失了神入了迷。
进入丁宅之后,他轻车熟路的直接进了后方的小院。丁宅的人都快死绝了,也只有岳绮罗敢在凶宅继续住下去。小院内外都很安静,仿佛快要落chūn雪了,天空yīn的厉害。他推开房门走进去,房内一片冷清,黯沉如水。天光从玻璃窗中she进来,深深浅浅的投了满室yīn影。
岳绮罗摆了个弥勒佛的姿势,歪坐在一张靠墙的长沙发上;似乎是刚刚午睡醒来,一头齐耳短发乱成无法无天。一手撑在沙发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她抬眼望向张显宗,脸很白,眼睛很黑,薄薄的嘴唇透出淡淡的水粉颜色。
张显宗笑了一下,向她一托手上的玻璃匣子。匣子里面一层层的叠了绸缎,有桃红有柳绿,有鹅huáng有天蓝,每一样的尺寸都不大,因为岳绮罗是个小人儿,从头到脚的做上一身,也用不了许多料子。
“好不好看?”张显宗问道:“chūn天到了,该添新衣裳了。”
岳绮罗本来正在发呆,此刻怔怔的盯住了玻璃匣子,直过好半天才有了回应:“好看。”
然后她伸手向前一指:“绿的我不要,你给我换一件雨过天青的。”
张显宗很有耐心的点头:“好,我记住了,换一件雨过天青的。”
他把玻璃匣子放到一旁的桌上,走上前去蹲在了岳绮罗面前,仰起脸笑问:“怎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闷不闷?”
岳绮罗倒是不闷,因为方才一直在发呆,不知不觉就消磨了时间。微微低头正视了下方的张显宗,她想他是凡夫俗子,死了,就没了。她不爱他,可是他爱她。
忽然对着张显宗微微一笑,她伸手从沙发fèng隙里摸出一盒火柴:“多谢你来瞧我,我变个戏法给你看吧!”
说着她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随即划燃一根火柴向上一扔。火苗幽幽的燃烧在了半空中,随着她的指尖起伏旋转,是一颗灵活的小流星。短暂的光明过后,她利落的打了个响指,附在火柴上的魂魄立时消散,只余一缕灰烬无声落下。
“好不好玩?”她兴高采烈的问张显宗。
张显宗认真的点头:“好玩。”
岳绮罗慢慢收敛了笑容,感觉自己的幸福和本领不甚匹配。百无聊赖的咂了咂嘴,她伸手一拍张显宗的肩膀:“我牙齿有些疼。”
张显宗立刻提起了心:“哪颗?”
岳绮罗张大了嘴巴,用手指向里面一指:“啊!”
张显宗探头望去,就见她生着两排整整齐齐的小白牙,里面有一颗白中透出隐隐的一点黑,似乎是蛀了,不过他不是医生,也不能确定。
文县城内有座小教堂,教堂里驻扎着一名老掉牙的西洋神父,神父除了传教之外,同时也担任西医一职,而且医术还颇高明。张显宗领着岳绮罗去了教堂,要请神父为她看一看牙齿。经过神父的诊视,他得知岳绮罗的牙齿的确是处在了危险之中,大概是冬天糖豆吃太多了的缘故。
牙齿虽然要坏,但还没坏到值得修补的程度,所以张显宗和岳绮罗在心中有数之后,就坐上汽车回了家。一路上岳绮罗暗暗用舌尖舔着她的坏牙齿,心想一旦它坏到不可救药了,自己就拔掉它,换颗金牙。而张显宗坐在一旁,先是不动声色的抱着胳膊看风景,看着看着伸出一只手,试试探探的握住了岳绮罗的手。
岳绮罗全神贯注的舔牙,随他去握。对于张显宗,她并不讨厌,她只是不喜欢。
开矿是件大事qíng,动工之前要做无数的准备,打通无数的关节。所以日子风平làng静的过下去,外人并不知晓内qíng。
文县太平,长安县也太平。只要不打仗,两处就都是繁华的好地方。无心在青云观内住了三天,其间不见天日,从早到晚的只和出尘子谈论山中怪dòng。dòng中的怪物姑且不提,行尸走ròu都有来历,也不奇怪;怪的是dòng子本身。出尘子认为凭着先师的力量,绝不能够不声不响的挖出大山dòng。师父或许是偶然间进了山dòng,发现dòng中的种种古怪;至于山dòng的由来,恐怕他老人家也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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