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的心理活动反映到脸上只是一片黯然,楚玉见他神qíng,也猜到了少许他心中所想,她仔细的端详江淹的模样,俊俏斯文的面容,浓黑如剑的双眉增添了些许英气,狭长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显得有些抑郁。楚玉看得专注,毕竟马上就要放他离开,今后应该没有机会再看到这个才子。
历史名人难得一见,楚玉看得有点久,直到容止轻轻的在长几底下拉她的衣袖,楚玉才反应过来应该办正事了,她微微一笑,左手从容止手中拿过一只信封递向江淹,神qíng温和的道:“江淹,你来我这里也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我决定让你出府,这里有一封举荐信,你只要拿去求见建平王刘景素,便能够得到他的任用。”
前一秒还以为将落入地狱,可下一秒睁开眼睛,却瞧见身边是天堂。
江淹听着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每个字他都知道,但是合在一起,那意思却是那么的令人不敢置信。他震惊得甚至连手掌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梦想了那么久的,自由和前程,两样东西,同时呈在了他面前。
唾手可得。
伴随着醒悟一起来的是欣喜若狂,江淹狭长的眼睛里闪过热烈的神采,他伸出双手,就要接过楚玉手上的信封,他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他可以尽qíng的施展自己的才华……江淹脑海一片空白,他深吸一口气,就要镇重的接下那封信,可是这时背后却传来一声轻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曾经与他探讨诗文,曾经与他密谋议事……心头好像蓦地打响一声霹雳,江淹脸色刷白,他看着面前含笑的楚玉,忽然明白了她这封信的用意。
离间。
他不动,楚玉也不动,就那么笑吟吟的手执信封,维持着递给他的姿态。
她悠然微笑:你接还是不接?
这不是yīn谋,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就这么坦然的摆在明面上给他看,可是江淹偏偏无法拒绝。
现在楚玉手上拿着的,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接过来,他就不再需要冒险,能够平安的离开,平安的奔赴前程……可是这么做的前提是——背叛桓远。
桓远的身份,他略微了解一二,假如按照正常的途径,桓远此生都不能脱离牢笼,因为这个理由,桓远才会冒险考虑反叛的事,他这么一走,等于在桓远毫无防备的地方,给他血淋淋的一刀。
就算别人不知道,可是江淹自己却明白,他与桓远之间相知相惜心灵相通的qíng谊,虽然那日在公主面前是做戏,可戏是假,qíng是真,若不是两年深厚的jiāo往,又如何能做出那样bī真的戏来?
看出江淹的动摇,楚玉温声的再加一把火:“你素来有才名,建平王应该会很喜欢,你曾经做过的诗文我已经派人给他送去了,只要你去,就能得到他的任用。”说着楚玉觉得有些好笑,觉得自己好像是拿着香甜的毒苹果引诱人的巫婆,不过这毒苹果对于江淹有益无害,所损害的,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利益罢了。
她并不太担心江淹最后会拒绝。
一面是安逸的仕途与可见的自由,一面是已经可以算是失败的反叛,一面是无限风光,一面是崎岖坎坷,一面是锦袍加身,一面是流血死亡。
利益得失是永恒的矛盾焦点。
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想起早亡的父亲,想起母亲对自己的期望,脸色像是纸一样的苍白,江淹的手指微微颤抖,从楚玉手上接过了重逾千钧的举荐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容止不着痕迹的微微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楚玉满意的笑笑。
第016章 刚极容易折
江淹袖子里揣着沉甸甸的信件,脚步不是太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直不敢去看桓远,害怕看见他面上的责难,怨怼,指控,这任何一种qíng绪都会刺伤他。
江淹之后,是另外五人,楚玉亲自把信jiāo给每一个人,十分温和的给予适当的勉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宽容的上位者,没有得到举荐的,也在这其中看到了希望,有的甚至露出了跃跃yù试的神态。
可是席中一人,风仪古雅,面色却凄厉惨白,眼神幽冷似鬼。
这个人是桓远。
入眼是灿烂的chūn光,桓远却只觉得自己身处隆冬,满枝雪白的杏花尽作冰雪。
他本以为就算被公主发现事败,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却没料到楚玉采取了这样的手段,她不要他死,她要他众叛亲离被所有人背弃。
他不在乎失败,可他在乎江淹。
直至现在,他还记得,昔日在容止阁楼之中,他与江淹有一段时间同处一室,但彼此都不jiāo谈,直到有一天两人在找书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摸上同一本,看向对方,才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
“兄台……”
支离破碎片片飘零……全都一去不返了。
……
安排好了六人,楚玉心qíng放松了不少,她端起酒杯,下意识的瞥向桓远所在的方向,想要看看现在他是何神qíng,目光触及桓远神qíng,楚玉愣了一下,虽然计划是她安排的,可她没料到江淹的背叛给桓远的打击那么大。
虽然心头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假如再来一次,楚玉还是不会改变做法,毕竟此事不可不为,她并非真正的山yīn公主,暂时无法掌控全局从容布置,只能别辟蹊径分化他们。
宴席散后,楚玉特地留下江淹,给他敬了三杯送别酒,微笑道:“建平王向来喜欢文章书籍,并且也是年轻人,你在他那里,一定能够如鱼得水,我在此祝你一路顺风。”
此时人已经散去,留在楚玉身边的,只有江淹容止,以及不远处贴身保护的越捷飞。
听着楚玉的话,江淹百感jiāo集五味陈杂,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对楚玉是憎恨还是感激,但楚玉给予了他恩惠和帮助,这是不争的事实。
猛地灌下一杯酒,江淹脸颊上浮现两片飞红,他低头恳求道:“公主,我走之后,请不要降罪桓远,此人有惊世的才华,即便是我也远远不及,倘若……实在可惜。”他估计楚玉大概是知道他们密谋的事了,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分化他们,带着对桓远的愧疚之心,他向楚玉求qíng。
楚玉微微一笑道:“这个可以放心,倘若我真想处置你们,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也看出来了,我今天故意在众人面前让你选择,bī迫你背弃桓远,这一点,你是否怨我?”
江淹神qíng迷惘道:“我不知道。”
楚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此时的酒度数不高,加上又是温和的果酒,她纯粹就拿来当果汁喝了:“你很诚实,假如你立刻说不怨我,那就是胡说八道了。我这么做,有我的用意,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你遭人诬陷入狱,虽然是那人不对,可是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
江淹立即就有些不痛快:“我没有过错,为何要反省?”
楚玉叹息道:“为什么那人不诬陷别人,偏偏诬陷你?而且你从前的同僚,没有一个为你周旋,难道这不是你平时做人太失败的缘故么?”
见江淹发愣,楚玉继续道:“有一个词,叫做刚极易折,太过刚硬了就容易折断,我绝不是让你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可是你在保持自身高洁品格的同时,也要懂得一些委婉周旋,没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你的仕途很难顺利的。”她安抚一笑,“我并没有想说服你什么,只是希望你在一些时候能想起我的话,有时候低头和妥协并不可耻,太过在乎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反而会害了自己。”
江淹凝视楚玉许久,才镇重举杯,道:“多谢公主教诲。”虽然并不认同楚玉的话,但是他能够感受到楚玉说话间qíng真意切,确实是为了他好。
楚玉笑一下,举起杯子来,却发现杯中的酒不知什么时候空了,让容止倒酒,但是酒壶中也是涓滴不剩,便索xing放在一旁:“我今天这么做,其实是想磨一下你的锐气,这样今后你再碰壁,受到的挫折会少一些。你才气惊人,有大好前程,更美好的在今后,往日都可视作尘烟。”这么说,虽然一开始是存着一点收买人心的意图,但是她也确实不忍心让这个才子因为过于刚qiáng的xing格遭受打击才说的那番话,劝到后来,却是诚心诚意了。
尘烟?
江淹有一些惘然的看着前方枝头飘落的杏花,在这里的一切,真的都可以当作过往尘烟么?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该劝的都已经做齐了,楚玉慢慢的站起来,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偏头看着江淹,轻轻的念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越捷飞不懂得诗文,但是容止和江淹听了,先是不由得一愣,奇怪楚玉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两人暗中拿这话在心里一揣摩,心中皆是一动。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话乍听起来浅白,却道尽了别离之意,有些东西,第一个说的人是天才,第二个说的则是跟风,从前从未有人这样形容过别离,因此二人听来,都觉得耳目一新,却不晓得楚玉不过照本宣科。
江淹自己就是个很会写文作诗的,鉴赏品味也十分的不错,他将这句话细细琢磨几遍,神qíng越来越惊讶,这句话太合他心意了,不知怎么的,无端便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胸中有什么隐隐约约的要萌发出来,却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可是他也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或听过这句话。
楚玉说出这句话,本意是想试探一下,最后分辨一下这个江淹是不是历史上那个,说出来后瞥见二人神qíng,她忽然想起个忽略掉的细节,暗叫一声糟。
就算这个江淹就是那个江淹,以他现在的年龄阅历,也写不出来这句话,换而言之,她把今后江淹要写的句子给剽窃过来了。
哎呀呀,真不是故意的。
楚玉耸耸肩。
不过事已至此,反正都已经剽窃了,她也不能说这是你今后会写的诗文我提前说出来还给你,只故作镇定微笑着,任由江淹放眼打量。
第017章 翻覆真小人
喝完了送别酒,楚玉让人带江淹去收拾离开路上需要的东西,自己却留在杏花林中,靠在一棵杏花树边,未受伤的手拿起空了的酒杯随意把玩。
“你看我处置如何?”她凝视着杯缘,口中话却是问一旁的容止。
容止笑道:“很高明,我从不知道公主是这样好口才的,一番话,不费chuī灰之力就淡化了江淹心头的不快,他日若有缘相逢,他也会记得今日公主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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