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与王意之有点儿像,但是不同于王意之身为贵介公子,纵然随意,身上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尊贵华光,沧海客的散漫,更像是山野之中肆无忌弹生长的糙木,因为平淡,而更加容易亲近。
先前楚玉因位置角度限制,没看清楚石后另一面的qíng形,现在从后方看,才瞧见沧海客身下那块石头边上,放着一只竹篾编织而就的鱼篓,鱼篓中装着不少小鱼。
假如除去他身上怪异的孝服,楚玉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专业渔夫。
“言归正传,你想方设法找到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呢?”沧海客手腕一抖,拉起鱼竿,十分娴熟地摘下鱼钩上的小鱼扔进鱼篓中,又再一次地将鱼钩投往溪水里。
说到正事,楚玉也微微收敛了笑意,她思索片刻,斟酌着道:“我此次前来,是受容止所托。”
第173章 闲散世外人
楚玉并没有拿出容止jiāo付的信物,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话。
她谎称容止现在受困于马贼,而她受容止嘱托前来找他,希望沧海客出手救人。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容止受困这一部分是真,托她前来求救这部分则是假。
这个谎话,楚玉在来时路上,便已经起了念头,只是那时候不能确定沧海客是什么人,没有深入打算,但容止既然肯将重要信物转托jiāo付给他,想必这个人应该是站在容止那边的,倘若以容止的名义向他求助,估摸他应该不会拒绝。
越捷飞那个层次的武力,已经算是一流水准,鹤绝虽然高出他一筹,却并未高得太离谱,还是在此生有可能抵达的范围,但是先前回去的路上,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越捷飞孝服男子的武艺高到什么程度,换来的却是越捷飞瞬间变了色的脸容。
之后过了许久,越捷飞才慢慢地说出,他完全看不透沧海客的深浅,但是以他的见识而论,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人比更qiáng了。
这样qiáng大的一个人,假如愿意出手相助,那么不论如何,想必对援救容止,是有帮助的。
骗沧海客出手的念头,是在猜测孝服男子便是沧海客的时候就同时产生的,来时的路上,楚玉已经将这个谎言默念许多次,正式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叙述条理清晰,呼吸心跳与平常一般无二,就连她自己,也几乎以为这是真话了。
但是沧海客听了她的话,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还是那么懒散平和地道:“假的。”
见鬼了!
怎么她两次扯谎都被此人识破?
正要悻悻地承认,楚玉忽然想起沧海客也许是故意诓骗套话,声音瞬间转为义正词严,继续睁眼说瞎话:“若不是要求你相救容止,我何苦辛辛苦苦找来?阁下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沧海客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好像凝固在了石上,唯有发出的声音证明他是活人:“半真半假,你求我救人是真,容止托你而来是假。”
她骗人的技巧不会这么差吧?
楚玉有点郁闷,但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下:“假如不是容止托我而来,我又是如何知道该通过于文来找你?”
沧海客哈哈一笑:“小姑娘,你不服气么?那我便说与你听。”
“容止嘱托了你一件事,让你前来找我,可却不是去救他,但是你因着自己的私心,自作主张改了主意,想唬我前去救他。”沧海客的声音里带着慡朗的笑意:“你说是也不是?”
他的声音本来便不怎么苍老,这么一笑起来,更显得年轻而有力,长笑声中,竹林中发出一阵颤动,许多飞鸟惊起,展翅飞向空中,水中的小鱼也纷纷逃散开来,激起细小的水花。
他寥寥几句,点明前后因果,居然一丝不差,若非其中细节较为含糊,楚玉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看透他人心理的特异功能。
先前见沧海客武力惊人,楚玉便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她先前所见的阿蛮,花错,越捷飞,就算是行事狠辣的鹤绝,都是心思较为单纯的人,便下意识的认为武功高明者,脑袋便会相对的退化些,可是这一条在沧海客面前却被彻底推翻。
先是她以言语勾引被对方轻易看透,并顺势将她引来,再来便是自以为还算过得去的谎言一戳便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句俗语在沧海客身上完全不成立,qiáng大的武力之外,他还拥有清晰的思路。
变态。
在心里暗暗腹诽着,楚玉叹了口气,不得以只有承认:“你说的不错,请你去救他,是我自作主张……实在对不住。”
虽然谎话被揭穿,照理说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楚玉并不甘心就此离去,既然被拆穿,那便明着恳求吧,她才要开口,却又听沧海客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所言非实?”
楚玉一怔,随即点头道:“愿闻其详。”就算骗不过,吸取一下经验教训,总是好的,今后也方便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他不是个好人,这个,你知道吧?”沧海客并没有直接点出来她哪里做得不够完善,而是先问了一个看起来并不相gān的问题。
心头泛起一丝涩意,楚玉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她话音未落,沧海客忽然一把扯下了他的斗篷,在楚玉惊讶的目光中转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楚玉才算见到了他的容貌。
他没有梳发髻,长发用一根细绳束在脑后,额前两旁的发丝松松地散落在脸侧,不凌乱,却很懒散,相比起那qiáng大的武力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智慧,此时他展露在楚玉面前外貌,让她有些失望。
这并不是说沧海客相貌不佳,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年岁,容颜端正俊秀,嘴角浅笑自然可亲,但这样的相貌,并不像是一个绝世高手,也丝毫显不出来武人的气质。
换一身华服,他便是翩翩公子,长衫纶巾,便可似文弱书生,而他所具有的那种平易的气质,让人很难对他生不出敌意。
他只是江陵城外,无名溪边,一个闲散旷达的钓鱼人。
楚玉看了一会儿,才发觉沧海客面上不协调的地方,方才她只顾因为沧海客的外貌惊讶,却忽略了一处,那便是他的眼睛,相比起柔和平易的神qíng,他的眼睛似乎太冷漠,也太……缺少光彩了。
又盯着沧海客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投向没有尽头的远方……楚玉倒抽一口气:“你……”他看不到?
这个人,竟然是个盲人?
沧海客微微一笑,那双冷漠的,不协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个瞎子。”
“这双眼睛,是容止弄瞎的。”
“我并不是容止的好友,相反,我是他的仇人。”
“倘若你想找我救他,那么你找错人了。”
他的声音很低缓,很平和,也很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楚玉心上,不啻于雷声轰鸣。
第174章 我是他仇人
我是他的仇人。
当沧海客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楚玉便整个的傻在当场。
她很想柔弱地玩一把眼前一黑晕倒,但是奈何最近的营养良好,jīng神状态也上佳,遭受到这样的打击还稳稳当当的坐着,别说眼前一黑,连yīn影都没见着半片。
倘若此时容止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忍不住扑上去咬他。
不带这么玩人的!
楚玉原本以为,容止既然在这个关头,愿意将贴身信物托付给沧海客,那么沧海客即便不是他的心腹手下,也是他的至jiāo好友。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仇敌。
有临死之前把重要事物托付给仇敌的么?他明明有那么多jī蛋……呃,属下,gān什么非得紧着找仇人办事?
愣了半晌,楚玉恨恨地一咬牙,在自己膝盖上用力捶了一下:那家伙的脑沟回路绝对是外星人级别的,她无法理解!
沧海客对她笑了笑,又从容地转过身去,继续钓鱼,这时候楚玉才注意到,他的鱼钩上没有鱼饵,只是在有鱼从鱼钩附近游过的时候,动一下鱼竿,牵动水中的铁钩,准确地钩上鱼腮或鱼嘴等部位,随后扯上岸来。
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他在钩鱼。
尽管他目不能视,但是如斯jīng准的控制力和辨别力,依旧让人不能小觑。
又随意地钩上来一条鱼,沧海客甩手丢进竹篓里,他收获的鱼都不太大,最大的也不过两指宽,小的便只得一根手指粗细,但是好几十条堆在一块,量还是很可观的。
“只有在容止死后,恩怨一笔勾销,我才会答应他的嘱托。”沧海客晃一下鱼钩,“但只要他尚在人间,我便绝不会出手。”
楚玉一阵默然:确实是这样,容止当时所说的,是假如他两个月没有脱身,就当他已死,已然是jiāo代后事的意思,而他所托付的这个人,只有在他死后,才会应承出手。
这看似不经意的托付,藏着这样的扣合玄机,一丝差错都出不得,如她这般自作主张,一下子便被拆穿识破。
沧海客也不再多说,任由楚玉自家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又勾起来一条鱼,奇怪道:“你怎地不走?我可是容止的仇人,你不怕我出手折磨你么?”
楚玉瞥他一眼,嘴角飞起一抹笑:“原本是想跑的,但现在不想了。”最初听到沧海客自承与容止有仇,她惊愕之余,便下意识地想要逃走,怕这人因容止迁怒于她,可刹那间,她又改变了主意。
沧海客若是想对付她,早就对付了,又何苦心平气和的与她说这么多?
假如他有心,以他的武力,她也没法子从这里逃走,既然横竖都是无用功,又为什么要去做?
纵然见识了沧海客的绝世武力,知道他拥有不凡的智慧,可是楚玉就是没法子对他升起提防之心,反而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多年相处的好友,令人舒适且安心。
横竖都已经是定局,不如坦然处之。
不过有件事,她还是想尽力试试。
楚玉想了想,兴致勃勃地建议道:“你不是跟容止有仇么?像他这般默默无闻地,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死去,你会不会有些不甘心?”
沧海客笑了起来:“你接下来要说的,是否便是让我去找到容止,亲手杀之方解心头之恨?我去对付马贼,你便可尾随我设法营救?小姑娘,为了救qíng郎,你可真是不遗余力。”他偏不上当。
楚玉脸上红了一红,知道自己转动的这点心思逃不过对方的明察秋毫,沧海客虽然目不能视,心中却宛如明镜,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小声分辩:“他不是我的qíng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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