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的观沧海单手解下蒙在眼前的锦带,随手弃置一旁的屏风上,他缓缓走到墙角,站定在盆架前,就着铜盆中的清水,用沾湿布巾后轻轻擦拭脸颊边缘,浸了一会水,他的颊侧逐渐浮现一条不大起眼的白线。
手指探入那白线之中,指尖轻挑,挑起来的却是一曾ròu色的薄膜,就着水盆边沾水慢慢掀开来,如此从脸上撕下来好几层,才终于露出真实的脸容。
他缓缓地张开一直闭合的双眼。
秀丽温雅的眉目,并不如何张扬尖锐,可是那清幽高远,从容自若的气韵,却仿佛拥有刻入心脏骨髓的奇异魅力。
听到他卸除伪装的声音,软榻上的观沧海笑道:“你总是这样冒我名义也不是法子,总有一天你得用自家脸容去对着他,总不能扮我扮一辈子吧……容止师弟。”
一个人,是很难完全伪装成另外一个人的,这一点不光jīng通此道的容止知道,了解过一点改装知识的楚玉也知道。
伪装改换,不外乎是从着装,身材,相貌上着手,身材可以在衣服内做文章,但每个人的相貌,却是不尽相同的,改变相貌很容易,但完全模拟某人的相貌,却有很高的难度,昔日容止扮作刘子业,也是在光线不好的屋内静坐,那已经是做到了极致,但倘若在阳光下活动,长期相处不露破绽,却是不可能的。
可是观沧海例外。
因为正在治疗双目,他面上覆着幅度颇宽的锦带,覆盖住了眉眼,以及大半鼻梁,这就首先掩盖了人脸上最为重要,也最难改变的外貌特征,兼之观沧海先前与楚玉并不算熟识,纵然有些微差别,楚玉也不会留心。
再者,锦带之中所浸的药汁,药香始终伴随观沧海身侧,这在掩盖了特征的同时,又给他自己增加了一条特征,在旁人眼中,一想到观沧海,脑子里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个眼蒙锦带,身染药香的青年,只要看到锦带,闻着药香,那么观者便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观沧海,不会更多留神细微处的异样。
因着这两重缘由,容止扮作观沧海的模样,一年多来,楚园之中竟然无人觉察。
“沧海师兄。”容止唤观沧海的声音十分文气,话语之中却尽是掌控一切不容辩驳的意味,“这是我的事。”
“哈。”观沧海笑出声来,“确是你的事,但是师弟,你在我这里,已经有一年多的时光,平城有了大变故,天如镜突然现身,想必是冲着你来,墨香已然支撑不住,你若不早些做出决断,只怕真的会危害己身。”
顿了顿,他语调放平,变得有些低沉:“你素来杀伐决断,狠毒无qíng,没有什么不能割舍,没有什么不能放弃……容止师弟,你这xingqíng着实可憎,但你若变了xing子,我瞧着反而更为古怪。”
容止从容不迫,微微笑道:“我如今也不曾软弱可欺,沧海师兄,你多虑了。”
观沧海不信地冷笑一声,这一年多来,他看在眼里,容止冒着他的名义,去与楚玉结jiāo,原本说好只在他这里留四五个月调养身体,待四五个月过去后,又说要再留两个月,两个月又两个月,一直至今还维持着原状。
也许在别的事qíng上,容止依旧拥有他一贯的冷酷镇定与缜密,他的判断依旧jīng准无误,纵然身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亦能影响着平城的局势,他站在冯太后身后,引导着她夺取北魏的权势,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排布他的棋盘。
可是在去留这方面,他出尔反尔,又是为了哪般?
最初容止留在楚园旁,是因为身上异样,虽然昔日武力渐渐回到了他身上,但却出了一点儿小问题,那便是他偶尔动作的时候,身体内会涌出横冲直撞的力道,生生剥夺他对身体掌控的权力,譬如他想要抬手之际,手腕之中便会冲出一股向下的力量,反令他的手垂下。
这qíng形虽然不常有,也便是三五天才来一次,但对于容止而言,却已经是不能放心的意外。
他并不疑心是楚玉做的手脚,也不觉得天如镜犯得着与他耍这等花样,只直觉这其间应有些曲折,是他所不了解的。
因而他一面下令搜寻天如镜踪迹,自己则与观沧海一道成为了楚玉等人的邻居。
说起来,这也不是刻意为止,而是这几间宅子,原本便是观沧海和他父亲住过的旧居,只不过辗转了几多年,又回到了原处罢了。
纵然与楚玉等人为邻,也不妨害观沧海什么,他只是想住在此处,谁在左右,这一点并不重要。
而容止与他住在一起,一面给他治疗双眼,一面派墨香前往平城帮助冯太后。
邻里之间互不往来地度过了几个月,直到冯太后前来洛阳,被楚玉偶然瞥见真容,接着楚玉注意到这位邻居,才有了接下来的jiāo往。
而原本容止预定的离去时机,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后延。
第247章 离开不离开
言语打发了观沧海的质疑,又问了一遍墨香来此的说话,容止擦拭gān净面上残留的药物,复又清理手上覆盖的伪饰。
细细地洗gān净双手,他缓步走到窗边,清透的日光照在他秀美的脸容上,呈现一种空灵高远的气韵。
他留下来的理由,观沧海不会明白。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尚未能完全彻底捉摸清楚。
最初假冒观沧海去接近楚玉,只是源于心底的一些震动,他惊讶于她决绝的放弃,甚至忍不住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言,能彻底放下。
再往后的相处,又是因为什么呢?
容止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流动着沉思的神色,冷静无比地剖析自己的心境,这样的事在一年来他已经做过许多次,容止不是别人,他是那个内心qiáng大凌越于一切之上的容止,他不会让任何外物遮蔽他的双目,模糊他的心志。
包括楚玉。
他剖开自己的心,摊在眼前严密查看,一旦发现任何问题,他都会挥动决然之剑,斩断症结。
可是这一回,他发觉自己竟然找不到症结。
真荒谬。
容止在心里说。
与那个女子的相视,十分的荒唐和意外,从晨梦中被叫声惊醒后,见到的女子,眼中写着羞愤和惊惶,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悄悄地开始不一样了。
她笨拙地掩饰着,认真地苦恼着,谨慎地思考着,以及……诚挚地坦然地爱着。
什么时候起,变得无法忽视了呢?
原本只想着再一天便好,因为次日与她约好了要一道去钓鱼,倘若就那么走了,正牌的观沧海可不一定会去,可是钓鱼之后,又gān脆在河边野餐过夜,回到家时,连第三天的huáng昏都过去了。
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各种原因留下,但是容止心里明白,这不过都是借口,倘若他真心想要离开什么,无论有多少事务耽搁,他也可以置之不理。
他不离开,只是他不想离开罢了。
纵然时常与楚玉在一起,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原本的目标,通过冯亭,他逐渐渗入北魏的朝政,冯亭和小皇帝拓拔弘只是一个幌子,也是他目前使用的工具。
但是天如镜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布局,他站在拓拔弘那一边,明确地将拓拔弘与冯亭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对立起来,并阻止了冯亭进一步把握权势的举动,接着,他又通过拓拔弘前来延请桓远。
容止万分清楚地知道天如镜的目的,天如镜这么做,有两个用途,其一控制住楚玉一行人,其二,则是向他做出试探。
这是给他的战书:从南到北,虽然跨越了国境线,但北魏是他们新的战场。
过去的天如月,如今的天如镜。
天如镜并不可怕,但是他所拥有的手环却令人头疼,纵然是容止,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假如他此刻无所挂碍,此时应该立即前往平城,处理因天如镜引起的困局。
去平城解决天如镜,掌握北魏,整顿几年军备后,令自己在南朝的细作挑起战乱,再一举挥军南下,这些计划中的事完成之后,他赢下江山这场棋局……然后呢……
然后又能怎么样?
容止微微颦眉,从前想到此处,他从来不会这样诸多思虑,只会更仔细地谋划筹备,可是现在,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仿佛缺少了什么的感觉。
那空旷无法消灭,纵然是万里锦绣河山,也不能充满,一定要填入什么,才能餍足。
……
“什么?”
楚玉听得一惊,几乎跌落了手上的酒杯。
虽然饮了好几杯酒,但甜甜淡淡的果酒与饮料并无多少差别,她的脑子依旧十分清醒,仔细回想一遍,确定王意之方才确实说了那句话:“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楚玉忍不住皱起眉:“跟你一起走,做什么?”
王意之慡朗笑道:“你如今在洛阳也没什么牵挂,正巧我缺个旅伴,你我xingqíng也算相投,不如随我一道,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悠游天地之辽阔,岂不快哉?”
两人此时正在白马寺里,寂然在寺中有独属于他一人的院落,只要他吩咐不让打扰,便不会有人进来。
清雅的禅室之中,寂然坐在角落,望一眼正对坐饮酒的两人,无奈一笑却也由得他们去,自顾自地研读经文。
只要王意之不招他喝酒,他在这片所谓佛门净土上做什么,他都权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佛不在佛寺里,佛在人心中。
楚玉放下酒杯,她认真地思索起王意之所说的话,有些意外地觉得,这个建议竟然那么让她觉得舒心,假如真能如王意之所眼,无忧无虑地邀游天下,未必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同时也能让她摆脱现在郁结的心qíng。
原以为已经走远,却不料又再度遭逢,他满身尽是不羁的气息,笑意晏晏,朝她伸出手来。
越是深思便越是心动,楚玉忍不住问道:“一起去的话,能不能带家属?”
王意之扬扬眉毛,微感不解:“家属?”
楚玉眼也不眨地改口:“我是说家人,我想带上阿蛮,不知道是否方便?”
将阿蛮这个名字与方才在河边看见的昆仑奴少年对照一下,王意之答得也是慡快:“没有什么不便的……不过,你只带他一人?另外那位……观沧海呢?”
楚玉耸了耸肩道:“观沧海他本事很大,有自己的去处,不须我烦忧。”迟疑片刻,她又道,“你说这事qíng太过突然,能不能容我些时候考虑?”
虽然对王意之的提议很是心动,但楚玉并不打算立即满口答应下来,因为她还有些别的顾虑,要等她回去后才能细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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