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承煜才从职员办公室里走出来,就听到有人清脆地喊道:“秦承煜。”他听到那个声音,心却猛然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然而回头果然看到贺兰拉着一个女孩子,站在走廊的一侧,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他一见到她,唇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扬起来,心里都是暖洋洋的,贺兰已经活泼地拉着凤妮朝他跑过去,脚下的圆头黑皮鞋踩在地上噔噔作响,秦承煜赶紧给她指了指贴在墙上的“安静”字条,贺兰忙就站住了,点点头,接着轻手轻脚走过来,把右手拢在嘴边,眼眸里透出顽皮的光彩来,很是压低了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就没有忘记你的名字,不过以后我要改口叫秦老师了呢。”
秦承煜见她那个得意的样子,却也压低了声音道:“谢谢你记住我的名字了,不过这里要安静是没错,但你也不用这样像做贼一样跟我说话。”
贺兰根本就是存着玩心,这会儿早就忍不住笑起来,秦承煜也笑道:“我接这个学校聘书的时候还想会不会是你的学校,本来准备问问你,没想到这样巧,居然还真的做了你的算学老师。”
贺兰便很开心地道:“那更好,我以后就不怕考算学了。”
秦承煜道:“你不要妄想我给你手下留qíng。”他一笑起来双眸清亮如星辰,熠熠生光,再加上外表俊逸,如芝兰,似玉树,十分地温文尔雅,令人生出无限的亲近之感。贺兰却吐吐舌头,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严厉,你可要小心你的何先生。”凤妮没想到贺兰竟一下子把矛头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当即羞恼道:“贺兰,你再胡说?!我就三天不与你说话了。”
贺兰见凤妮急了,忙摆手道:“我发誓我再不说了,我本来话多,你三天不理我,是要憋死我么?”凤妮抿唇一笑。贺兰又转向了秦承煜,“你既然到学校来任职,那么就是已经搬出督军府了么?”
秦承煜便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惆怅,“搬倒是搬出来了,不过是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没想到我竟在邯平赁不到房子,想来大概都是嫌我是独身一人,没有人作保,疑心我是骗子吧。”
贺兰闻听此言,便笑道:“没错,你这样一个外地人,没家没业的,又有谁敢把房子赁给你,万一你把人家的东西来一个卷包会,人家都没处找你去,那岂不是糟糕。”她很仔细地想了想,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道:“我倒知道一处正在出赁的空房,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很适合你住。”
秦承煜高兴道:“你告诉我地址,等晚上我就去看看。”
贺兰道:“告诉你地址也没用的,你这样一个人去,肯定还是要吃闭门羹的。你这里的工作要什么时候结束呢?”
秦承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吧。”
贺兰便很慷慨道:“那我和凤妮就到医院旁边的小咖啡馆里等你,等你结束了工作来找我们,我带你去看房子。”
秦承煜自然是感激不尽,贺兰带着凤妮才出了医院,两人携手到医院街边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去吃点心,没多久就等到了秦承煜,三人这才去了贺兰说的那家小院子。原来这间空房原是一个教贺兰钢琴的家庭教师住过的,后来老师去了金陵,也就一直没人住了,闲置了很久,正是两间厢房,一重院落,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还有一口盛满了水的大水缸,里面竟还养了几条墨龙睛狮头和别的种类金鱼,因房东认识贺兰,就很慡快地答应出赁了,两下很快便谈好了价钱。
秦承煜回转身来看贺兰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块玫瑰糕,挑了上面的青红丝,正站在水缸前全神贯注地逗弄着金鱼玩,他走过去笑道:“多谢你了。”
贺兰被金鱼吸引住了,一面喂鱼一面笑道:“这没什么,我也是顺手罢了。”
那缸水深幽幽的,把他二人的影子平平整整地映到水面上,微风徐来,一波一漾,几缕绛色的晚霞铺在了院落的粉墙上,好似给这墙面上涂了一层金粉,闪烁着温煦的微芒,弄堂里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嬉闹的孩童之声,秦承煜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水面,贺兰忽地笑道:“咦,你看,他们多像是一家人。”秦承煜心中突地一跳,却见贺兰指着水缸里的一条鸳鸯水泡和一条喜鹊花龙睛,笑着道:“它们总在一起游,我看了半天了。”
承煜默了半晌,轻轻笑道:“是啊,我也这样想。”
凤妮从空屋子里钻出来,道:“贺兰,你来一下。”贺兰便把玫瑰糕放下,跟着凤妮进了屋子。秦承煜看着她走了,又转头朝着水缸里看了一眼,就见那水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然而那条鸳鸯水泡和喜鹊花龙睛却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在一起,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听到贺兰在屋里笑着道:“秦老师,秦老师。”
秦承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进屋里去,却见贺兰和凤妮正帮着他打扫房子里的灰尘,这会儿已经收拾了大半,秦承煜倒没想到她们动作这样快,忙道:“这些我自己来就好,怎么好麻烦你们两个。”
凤妮低着头没说话,还是贺兰笑道:“不过是打扫房间,没什么的,你看这里的窗格子样式古朴,又朝着阳光,顶好在这里摆上一盆花,也好看些。”秦承煜忙翻出自己的黑色皮夹子,道:“我这就去花店里买一盆花来。”
贺兰道:“这胡同口就有一家花店,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店里有一盆芙蓉,开得漂亮极了,咱们现在去买吧,免得叫别人买走了。”秦承煜道:“是哪一盆?我倒没注意,花店又在什么地方?”凤妮正在忙乎着擦拭着桌上的灰尘,她家里虽是经商,父亲是新派人物,然而母亲却是极守旧的女子,凤妮是新旧思想的矛盾结合体,又即将结婚了,总是要避许多嫌疑,贺兰便放下手里的小扫帚,笑道:“我带你去。”
二人出了门,没多久就走到了胡同口的花店,就见那一盆明艳动人的芙蓉还摆放在店里,那芙蓉花开得极好,一簇连着一簇,繁花似锦,雪白的花瓣上晕着一点红粉之色,仿佛是醉着的美人颜,随风摇曳,花香袅袅,贺兰很是喜爱,这会儿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还在,这花开得这样好,真叫人喜欢,若是被别人买走了,我可要懊恼死了。”
承煜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gān脆我买了送你。”贺兰忙摆手道:“那可不用,我家里有好多呢,还是摆在你家里好看。”承煜自去付钱,贺兰把那一盆芙蓉花端起来,待承煜转过身来,便递到他的手里,笑着道:“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它。”
她的身后是重重叠叠的花山,然而都没有她手里这一盆芙蓉来得娇艳,她的鬓角垂下来一点点发丝,随着花店里的穿堂风微微晃动,那一瞬,女孩笑靥如花,白皙的面容洋溢着令人窒息的灿烂与明媚,一双微微弯起来的眼睛便仿佛天边的月牙儿一般,叫人心dàng意牵。
他们买了花回去,凤妮已经将屋子里的灰尘都扫净了,秦承煜便说要请客,三人到附近的小餐馆里吃了些简单的饭菜,等待上菜的时候,贺兰顺便拿了一张报纸来看,看了几眼便雀跃地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京剧名角秋筱jú要在邯平戏园子唱《商三官》呢,正好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去听。”
凤妮道:“这种票抢手得紧,肯定都没有了,咱们还是不要指望了。”
贺兰一听也对,便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秦承煜这时却微微一笑,静静地出声道:“若你们两个很想听这个戏,我这里倒有张包厢票。”贺兰顿时眼前一亮,“对啊,这种票你若是想要,一定很容易就到手的。”
秦承煜道:“明天下午咱们就在戏园子外面见,到时候我把票拿来给你们,你们帮我找房子,我请你们听戏作为报答。”贺兰满心想要看戏,又看看凤妮,凤妮点头道:“好啊,反正我明天应该没什么事儿。”贺兰得偿所愿,自然开心极了,这会儿笑逐颜开,“那么一言为定,谁也不要反悔。”
她与秦承煜和凤妮一起吃了饭,尽欢而散,等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贺兰才回了家。这天晚上姨妈恰恰就不在家,想来定是赴哪一个洋行老板的约会去了,然而那平日里乌烟瘴气的客厅里,却偏偏就坐着一个人,却是贺兰顶讨厌的一个人。
蔡老板一看贺兰到了,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贺小姐,你可是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他不知从哪里搞来这样一件格子吊带裤,穿在白衬衫的外面,绷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腆肚撅臀双脚外八字,然而他却认为自己这一身很是时髦了,周身又是香气袭人,笑眯眯地迎着贺兰道:“贺小姐,我这有两张电影票,大明星阮浓浓主演的《一剪梅》,这票在邯平可紧俏着呢。”
贺兰很烦他那样如老鼠般贼溜溜的笑,就说道:“紧俏不紧俏gān我什么事儿,你找我姨妈么?我姨妈今天不在家,你快点走吧。”
蔡老板就伸出两个大拇指来,将绷得很紧的吊带钩起来,顺势向下一捋,自觉得这样的动作很是青chūn洋溢、活泼时髦了,眯着眼睛笑道:“我是专程来约贺兰小姐的,我知道贺兰小姐平日里顶爱看电影,怎么样?贺兰小姐给个面子,一起去看看。”
贺兰道:“我约了朋友一起看戏呢,你还是邀请别人去吧。”她这样不给面子果然让蔡老板脸都青了,她也不管他,自己咯噔咯噔上了楼,就将蔡老板晾在了楼下。
薄冰肌莹,星桥鹊驾到了第二天下午,贺兰果然就去了戏园子,戏园子外面早已经围了很多人,贺兰去的时候晚了些,到的时候来看戏的人都已经进园子了,秦承煜还等在外面,贺兰下了huáng包车,走过去道:“凤妮还没有到吗?”
秦承煜笑道:“还没有。”
贺兰道:“这家伙向来都是磨磨蹭蹭的,我去给她家里打一个电话。”她跑到一边的茶房里去打电话,秦承煜站在戏园子门口等着她,但过了好大一会儿贺兰才走了回来,却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样子很奇怪,秦承煜走上去,道:“怎么了,你扭伤了脚?”
贺兰很是为难的样子,“真倒霉,我刚才太不小心,这鞋跟刚才陷到石板fèng里去了,给拗断了。凤妮说她不能来了,她今天要和何先生去照相馆照相。”秦承煜只顾得低头看贺兰的脚,果然看她一脚高一脚低,便道:“不然我们去找一个地方修修你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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