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音追逐着琴音,就好似海鸥追逐着海làng,而海làng却随心所yù地起起落落,一会儿汹涌澎湃,一会平静无波。如此这般,一曲《凤求凰》chuī得七零八落,一曲《凤归云》chuī得零零碎碎。
这曲琴箫合奏,没有半分鸾凤和鸣的悦耳。
琴音隐了,而箫音顿了顿,却依旧在继续,虽然恢复了方才的不紧不慢,深qíng款款,然采入耳际,却不免多了几分悲凉和幽咽。
瑟瑟起身,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笑。回身躺到chuáng榻上,窗外的箫音如同魔音一般,一直不曾停歇,在静夜里如流水一般脉脉流淌。
或许,chuī一会儿累了,他便会回去歇着的吧。瑟瑟如是想到。
可是,夜无烟好似一点也感觉不到疲累,箫音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瑟瑟自然也根本就没有睡着,最终,一直到了后半夜,瑟瑟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缭缭绕绕的箫音,从chuáng榻上走身,披上衣衫,缓步下了楼。
已经入了十月份,水龙岛上的夜已经很冷了。瑟瑟紧了紧衣衫,穿过积满落叶的花林,循着箫声走了过去。一直到出了花林,面前是一片开阔之地,种植了一些低矮的香树,有氤氲的甜香在空气里弥漫。
夜无烟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双手持箫,正在悠悠chuī奏。
恍惚间,又回到在临江楼听他chuī箫时的过往。彼时,他和她不过初识,可是琴箫合奏,竟那样和谐,天衣无fèng,令她心中那般感慨。
月华如练天如水,他坐在皎洁的月光里,一身月白色衣衫和月光融合在一起。衬托的一头墨发宛若光滑的黑缎,在身后飘扬。
瑟瑟站在他不远处几步之遥的树下,凝视着他月下弄箫的身影。发丝低垂,遮住了他的容颜,可是,瑟瑟从他的背影,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忧伤和落寞。
月亮,就挂在他身后的天幕上,又圆又大,似乎也感染了他的心qíng,明净皎洁的让人感到忧伤。
她没有和他的曲子,但是,他却依旧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chuī着,一遍又一遍。那带着欢快的曲调似乎也被他只出了哀婉。
“夜无烟,不要再chuī了!”瑟瑟从树后缓步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夜无烟身侧,翩然凝立。月华无形地萦绕在身上,轻拂着他深邃的五官,投下恬淡的光晕。
夜无烟的手颤了颤,轻轻放下唇边的dòng箫,华美的箫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音符在夜风里脉脉消散。
他的眸光,依旧凝视着面前那片月下的林子,淡淡说道:“你来了。”
语气那样淡定自然,似乎料到她终究会来的。
“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了!”夜无烟侧首,深邃的眸直直锁住瑟瑟的容颜。虽然极是舍不得,然他不能一直住在水龙岛,今夜他只想多看她一会儿。自从重逢,他和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是那样匆匆一瞥。可是,她似乎不愿见他,而且,不拒绝了和他的琴箫合奏。
“哦!”瑟瑟轻轻哦了一声,“好,那明日你保重!”她微笑着说道,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的qíng绪。
夜无烟眯眼,深邃的凤眸想要从她眸中看出她的qíng绪,可惜,一旦她敛下睫毛,就似乎将整个人和外界摒离,任谁,也无法看清她的qíng绪。
“瑟瑟,何时,你才能再与我琴箫合奏?”他满脸期待地问道,用那温柔似绸缎般的醇厚嗓音沉沉问道。
瑟瑟心中一滞,抬眸淡淡说道:“这一世,恐怕是永远不可能了!”瑟瑟心中,其实早就不再怪他,可是要她接受他,却还是有些难度。而今,他要起事,日后便是帝王,难免嫔妃满宫。
夜无烟闻言,暗了眸色。
“他日,你若为帝,我只愿做这东海之上的自由龙女,只盼你不要发兵讨伐我才是。”瑟瑟盈盈笑颜,清眸中波光月色闪耀下,犹若清泉般清澈。
夜无烟转首,凤眸中重现异彩,灼灼其华,他望着瑟瑟,良久长长叹息一声,沉声道:“瑟瑟,你可知,我自小到大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最大的愿望?
身为皇室子嗣,他最大的愿望自然是成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了,他这么多年在边疆建立功勋,难道不是为了博得他父皇的另眼相待,令他有朝一日可以取代太子之位?他建立chūn水楼难道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助他登上帝位吗?而今,他要起事,难道不是为了那张龙椅吗,虽然说,他也是为了为她的母妃复仇,但不可否认,帝位,也是他要得到的。
这当然应该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可是,瑟瑟隐隐觉得似乎又不是。
虽然夜无烟从未对她说过,可是,以她对他的了解,她感觉他似乎对这个皇位并不屑得到,而他又不想是甘心被权利束缚的人。
那么,就是复仇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杀了曾经残害他母妃和他的人!
夜无烟凝视着瑟瑟清眸中不断转换qíng绪,隐隐独到她想到了什么。
他悠悠叹息一声,凝声道:“瑟瑟,皇位和复仇,都不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你或许并不知,我根本就不喜欢生在帝王之家,甚至,我憎恨我身上皇室子嗣的血液。如若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不是皇子,可惜的是,我——没的选择。这天下间,哪个男儿不渴望能够一掌天下,权倾寰宇,可是,我却不想!”
瑟瑟凝眉不语,皇权极致的背后,潜藏着怎样的孤寂无奈和残忍,她是可以想象到的。可是,纵然如此,那种君临天下挥斥江山社稷的感觉还是令人趋之若鹜的。
否则,当年,嘉祥皇帝也不会为了皇位弑兄夺位,杀了自己的皇兄,才刚刚登基为帝的庆宗皇帝。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结几间糙庐,屋前屋后种上花,不名贵,却娇艳明媚。然后,再辟几亩薄田,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到到了娶亲的年纪,再寻一个真心相爱的红颜知己为妻,两人恩恩爱爱,再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有女孩有男孩,然后,看着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等他们独立了,我就不再下地,和妻一起,看着儿孙绕膝。”夜无烟充满向往地说道。
瑟瑟闻言心中一怔,愿求一红颜知己,裘褐为衣,隐于深山中,似陶潜一般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其实,这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愿望,很好实现。然,未料到,却是夜无烟此生最大的愿望。
“这,其实是很好实现的一个愿望!”瑟瑟淡淡说道。
“是啊,可是,对我而言,似乎永不能实现。”夜无烟低低说道,痛苦不已地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每一字都似乎是钉子,深深钉入心头,似乎要让他再品一遍这么多年的苦痛。
他知晓,这天下有多少人艳羡他皇子的身份,可是,谁又知道,在诡异的深宫里,他是如何担惊受怕地活着的。
可是,这些艳羡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他从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眼前浮现的是掺了毒的饭食糕点,煨了药的锋利刀剑,还有那些一声声恶毒的诅咒!
当年,才五岁的他,还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他虽然聪慧,却并不懂宫中的尔虞我诈。同为父皇的皇子,他不知何以别的皇子会受宠,父皇会夸赞他们,而何以见到了他,却总是冷冷淡淡的。不管他如何表现,都是如此。后来,他隐隐听说,是因为他母妃不受宠的原因。他这就更不懂了,他见过宫里许多的女子,小小年纪,早已经能辨别美丑,他的母妃,不光在他眼里,在宫女太监眼中,也都是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子,可是,却为何会不受宠?
他的母妃没有名分,只是一个卑贱的被打入冷宫的婢女。据说,若不是因为他的出生,她的母妃恐怕早就被赐死了。
他是个孩子,他不懂大人们的心思,他只知晓,他的母妃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可是,母妃似乎并不快乐,在他六岁那年,得了奇怪的病,然后便奇怪地死去了。
他还记得母妃死去时,唇角流出的那缕青黑色的鲜血。
父皇,那个冷淡的男人过来看了看母妃冰冷的身子,夜无烟还记得父皇当时的脸色,yīn沉的可怕,浑身似乎都在颤抖,他看了良久,一直到眼角隐隐有泪花闪烁,他才冷冰地对宫人们说道:“抬出去吧!”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了。
那一瞬,父皇那决绝无qíng的背影一直刻在他幼小的心灵中。
都说母妃是得了怪病而亡,小小年纪的他,也以为是的。
直到后来,他吃了一块糕点,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然后唇角也流出了这样的鲜血,青黑色的。
御医说是中了毒。
他才知,原来这是中毒,和母妃一样中毒。
彼时,御医都束手无策了。
他在chuáng榻上躺了很久,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的折磨中,惶惶等待着……
等待着牛头马面来索命,等待着死亡。
可,牛头马面没有来索命,他竟奇迹般地撑了过来,他活了下来。
后来,这样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饭,投毒,刺杀,明枪暗箭,他都以为自己根本就活不下去了。皇祖母赶了过来,将他接到了慈宁宫。
虽然被皇视线庇护,但是,他仍然知晓,自己在宫中,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孩子。虽然生长在这华丽宝贵的宫墙之内,但是,却永远难登大雅之堂。
除了皇祖母,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便是那太监韩朔。他救过他的命。
他不知自己在宫中还可以撑多久,要撑到什么时候?何时才是个尽头?
直到十八岁那年,他请命到西疆镇守,远离了他深深憎恶的皇宫。
一路上,他遭受了更疯狂的刺杀和迫害,也让他终于知晓了他的母妃何以不受宠的原因,何以生了皇子,还没有一个封号。
她的母妃是昆仑婢,也曾经是先皇庆宗皇帝的女人。嘉祥皇帝弑兄夺位后,便将庆宗皇帝的妃子贬为宫女,包换他的母妃。
他将拳头握了又握,脸上的表qíng极其沉静,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十几年,始终没有找到人倾诉,今夜,在瑟瑟面前,他似乎要将这十几年从不曾说过的话全部倾诉个gāngān净净。只因为,他是她信任的女人。
“他们将皇宫看得如此重要,可是我从来不稀罕这红墙金阁的高贵牢笼!我只想仗义走天涯,我只想纵qíng山水间,我只想过一个平凡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淡淡地笑着,淡淡地说着。
他只是淡淡的叙述着,好似叙述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可是,越是这样的淡然,瑟瑟越能够想像出当初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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