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紫_蜀客【完结+番外】(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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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大殿,空空落落,所有人不着声息退去,他一步步走下阶,站在她面前。
八年师徒,终于还是让他失望了,重紫有点茫然,这一生,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若说做梦,为何心会痛得这么难以忍受?若说真实,为何卑微至此,命运还是这般与众不同?
默然许久,重紫双手捧起星璨,弯腰,轻轻放到他面前地上,然后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
她是真的想救大叔,以至生事给他丢脸,震散魂魄是应得的,逐出师门……也并不委屈。
头顶没有动静。
对不起,不是有意让你为难的。
重紫以额碰地,久久地维持这个姿势。
“有何话说。”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重紫略抬脸,摇头。
她很想听他的话,永远留在紫竹峰陪伴他侍奉他,然而她始终不能做到为苍生舍弃一切,如果可以代替,她愿意一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叔离去。
“你拜入重华宫多久了?”似是询问,又似自言自语。
“回师父,八年。”声音颤抖,是最后一次叫“师父”了吧。
“八年了,”他重复念了遍,忽然道,“未能护你,是我无能,未能教好你,亦是我之过。”
任何时候都没有此刻震惊,重紫立即仰脸,眼底满是痛色:“师父!”
“免你死罪,送去昆仑,好自为之。”他缓步自她身边走过,走向殿门。
“师父!”重紫膝行着追上他,抱住他的腿,“师父!弟子不孝,铸成大错,死不足惜,求师父别生气……”
收她做徒弟,是他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吧,他现在肯定失望极了,也后悔极了,她宁愿他骂她,宁愿死在他手上,也不要活着听到这些!无qíng又有qíng的话,用那样的语气说出来,仿佛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他说过,没有人可以bī她离开紫竹峰,她宁愿死在南华!
她居然还敢求他不生气?洛音凡定了定神,侧回身,低头看她。
“师父!”重紫拉住白袍下摆,额头重重碰地,“是我没听师父的话,我不想看大叔死,是我的错,如今惹下大祸,甘愿留下来受刑,今后师父就当……没收过我这个徒弟吧。”
护身仙印骤然浮现,将她震飞。
重紫险些昏过去。
他淡淡道:“如此,你便背叛师门,与魔族合谋?”
他也这么以为?重紫趴在地上,抬脸摇头:“师父。”
“走。”
“弟子愿领罪,求师父成全。”
话音刚落,人再次被震出去。
饶是半仙之体,也受不起qiáng大仙力冲击,重紫拭去血迹,忍痛支撑起身体:“就是死,我也不会走的!”
他误会没有关系,可是她万万不能走。他是她的师父,也是仙盟首座,是人人尊敬的重华尊者,平生无愧仙门无愧苍生,怎能再让他为了她的过错而徇私?现在她走了,别人怎么看他?他又怎能原谅他自己?苟且偷生需要用这样的代价,那简直比杀了她更痛苦。
沉寂。
大殿上响起细微的急促的声音,那是魔剑在颤动。
用xing命换回的机会,就这样被她轻易放弃?小虫儿,不要放弃!不能!
“大叔!”重紫倏地转过脸。
一丝极淡的温暖沁入心头,在冷冰冰的大殿里,让人倍觉珍惜,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它走。
别难过,别心痛,这是她qíng愿的,不想再看到他失望的样子,不想再让他为难,她活在世上或许原本就是一种错误。
想错了,做错了,以至被人陷害,可她不后悔,因为至少还有大叔信她、喜欢她。
大叔,带我走。
“回来。”冷声。
重紫恍若不闻,朝那剑爬过去。
洛音凡没有再说话,只侧脸看着那小小身影,不带感qíng的。
魔剑下一个宿主,逆轮遗留的棋子,她的宿命,终于还是要在这里结束?
一定需要终结,那,就由他来了断吧。
双目缓缓闭上,右手逐渐抬起,四下气流如受吸引,飞速聚拢,汇集于掌心,形成巨大旋涡。
逐波冷然出鞘。
悄然无声的、看似温和实际凛冽的剑气,蕴含着摧毁万物的力量,一式“寂灭”,极天之法,汇集数百年修为的一剑,下去便是ròu身尽毁,魂飞魄散。
纤手扶上魔剑的刹那,心反而出奇的平静。
虽然早已料到他会亲自动手,事到临头,还是有点伤心的。
他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在努力,想要做他的好徒弟,长伴他身边,侍奉他,为他磨墨,为他斟茶,送他出去,迎他回来,看他皱眉,看他微笑,听他的话,讨他欢心,不让他有半点失望,真的很想,很想。
可是她没有做到,永远都做不到。
那个小心翼翼藏了很久的、藏得很辛苦的秘密,给了她无尽的甜蜜,也给了她无尽的绝望。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有多不堪,否则更失望更嫌恶吧。
不敢看,只怕看了会不舍,却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
淡淡光晕映着小脸,她紧紧抱剑,回头望着他,大眼睛更黑更深邃,无悲无喜,依稀有解脱之意。
再也不用辛苦了,所有的误会与真相,所有的防备与爱恋,都将结束。
多不甘,他不肯相信她。
多遗憾,他不能原谅她。
对不起,假如不能原谅,那就忘记吧。
那样的人,心里想的装的,除了仙门就是苍生,应该很快就会淡忘她的。
感受到主人危险,星璨自地上飞起,到她手边,示意她反抗,片刻之后又飞至他身旁,焦急地围着他转。
洛音凡恍若不见,只看着半空中的手,心有点空。
他做了什么?
没错,诛杀孽徒,他有什么错?要错,也是她错了。
他迅速转身,一步步朝殿外走。
殿门大开,qiáng风灌入。
衣摆曳地,洁白袍袖被chuī得飘飞起来,背影一如往常挺拔,透着淡淡的孤独与自负,步伐从容稳健,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门如天地,天地间是无尽黑夜。
就好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年轻的仙人独立门中央,仿佛自遥远天边而来,高高在上的,不带一丝烟火味,是真正拯救苍生的神仙。
他对哭泣的小女孩说,我收你为徒。
八年时光,短暂美好,他忽然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离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地间,再也没有回头。
来与去,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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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大殿只剩了一人,逐波剑毫不留qíng斩下,寂灭之光,无底旋涡,要将她卷入从未去过的世界。
身形与意识逐渐模糊,惟有一双眼睛依旧望着殿门。
恨么?
无可救药的迷恋,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怀抱,他的声音,早已经刻入灵魂,是她这短暂的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怎么恨得起来?
还是,有一点点吧。
她已经活得很卑微,为什么还是过不上寻常的生活,处处受防备受猜疑,到死,他也不相信她?
如果有来世,不想再做他的徒弟。然而,若非师徒,又怎能走近他?若是师徒,又如何承受这一切?
幸好,没有来世了。
心中豁然,所有恨意爱意尽数消失,重紫缓缓闭上眼睛。
旋涡无声卷来,逐波斩下的那一刻,怀中魔剑轻鸣,一缕若有若无的白影自剑上挣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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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dàngdàng的大殿,惟余魔剑掉落于地的回音,不见人影。
几乎是同时,慕玉燕真珠卓昊等人扑到门口,看清里面qíng形,都怔了,紧接着闵云中与虞度也快步进殿,仔细扫视一圈,同时松了口气。
总算去除一个心腹大患,闵云中庆幸之余又有点不安,想不到他会亲自动手,算来总是自己二人bī死他的徒弟,这个结恐怕难以消除,于是转脸看虞度。
到底还是那个师弟,该狠心的时候也绝不手软,虞度摇头,拿不定主意,心知眼下不宜再提,还是等过段时间,事qíng淡了,再挑个好弟子送与他。
“此事已了,就不要再提了,都下去吧。”
掌教吩咐,众弟子不敢不听,各自散去,慕玉默默进殿拾起魔剑,燕真珠痛哭不止,被丈夫成峰qiáng行扶走,惟独卓昊站着不动,闵素秋也跟着留了下来。
虞度接过魔剑,递给闵云中:“有劳师叔先送回dòng内安置,几位仙友那边,我去说声,总归有个jiāo代。”
闵云中答应,带魔剑走出门。
闻灵之跟出去:“师父……”
“你的心思,真当为师不知qíng?”闵云中冷冷打断她,“饶你,是因为重紫天生煞气,留不得,你好自为之。”
闻灵之愣了下,垂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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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无尘,长发披垂,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镇定自若,缓缓地,一步步走下石级,走过大道,走上紫竹峰。
紫竹峰头明月落,四海水上寒烟生。
一路上山风太大,长发微显散乱,数缕自前额垂落下来,终于现出几分láng狈。
步伐渐缓,在石桥畔停住。
长空剑鸣,却是逐波飞回,如水剑身闪着寒光,洁净美丽,然而此刻,他总感觉上面依稀飘散着血腥味。
体内yù毒又开始蠢蠢yù动,没有压制,任它蔓延。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心头空空的,倒也不痛,只是空得出奇。
他对这种感觉很不解。
恨yù?恨自己没有看好她,教好她,恨她不听话,任xing妄为,枉费他一片苦心。
星璨一直跟着他,在身旁转悠,此刻忽然静止。
洛音凡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天然正气么,到现在还维护她?明明是她错了,是她不听话,孽障!让他费尽心思,如今还bī他亲自动手!
水面清晰显示,主峰大殿外人影逐渐散去,一切都结束了。
主人已殒,星璨灵气耗尽,摇摇yù坠。
跌落的瞬间,他终于还是伸手接过。
竹声冷清,送来昔日话语,还有重华宫无数个朝朝暮暮,四海水畔,师徒相伴,清晰又模糊。
“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
手里杖身微凉,透着无数伤心,说不清是谁的。
忽然记起那个满地月华的夜晚。
“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为星璨。”
心头猛地剧疼,yù毒蔓延,有液体自嘴角溢出,淡淡的腥味飘散。
她是错了,想错了,其实他从未认为自己收错徒弟。
别人不知道,他怎会不了解她?
纵然她天生煞气,不能修习术法,纵然他的徒弟不能名扬天下,他不曾后悔过,因为知道她的善良,他以她为荣。
纵然,她错将依赖当成爱恋,存了不该有的妄念,他也不曾有半分怪罪的意思,没有关系,时间长了她自会醒悟。
这些年她为他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她被yù魔侮rǔ,他却援救不及,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惊痛多气怒,气她不知爱惜,气她怎么可以这么傻,这么看轻她自己,仅仅是因为怕他知晓,为了维护他的虚名,她就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明知她的自弃,他却无能为力,装作不知。
那只是个糊涂善良的孩子,被人利用,含冤认罪,死也不肯走,这些,其实都已算准了吧。
第一次将她带回紫竹峰,那小手始终拉着他,紧紧的,生怕放掉,她是那样信任他,受同门欺负,被逐去昆仑,被万劫折磨,被他责骂,数次蒙冤也不曾有半句怨言,怎么可能与魔族同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是她的师父,又怎会不知道。
她错了,因为她根本无须他的原谅。
他一手带大她,教导她,却始终防备着她。不授术法,时刻担忧,都是不信任而已,或许不断出事,他开始没有把握了,也和虞度他们一样,认为她应该死,认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这场变故,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妄图减轻心中内疚。
不能阻止,那就放弃吧,顺从天意。
闵云中与虞度?没有人能bī死她,是他,他的放弃,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他骗了她,骗了所有人,惟独骗不了自己。
八年,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她的品行,她的心思,他了如指掌,她一直都是他的好徒弟,一直都是,他愁过也气过,却从未失望过。
没有错,只是注定要被舍弃。
命格怪异,魔族棋子,天魔令上残留不去的的血迹,背负仙门与苍生的安危,他必须作最合适的选择,可那又如何,这些都改变不了亏欠她的事实。身为仙盟首座,只因天生煞气,就要牺牲无辜的孩子?用徒弟的xing命换取仙门安宁,天意面前,他是如此的无力与无能,他根本不配做什么师父!
yù毒在体内急速流窜,此生注定被它纠缠,只是,终此一生,真的再也无恨无爱了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显然是有意发出的。
压下yù毒,他缓缓抬手,不动声色拭去唇边血迹。
一声响,逐波钉入殿门石梁,直没至柄。
“师弟!”虞度震惊。
“此剑不用也罢。”淡淡的语气,他缓步进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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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主峰后,八荒神剑泛着幽幽蓝光,白衣青年执剑而立,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为何要这么做。”
“你以为是我?”
“万劫残魂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你听谁说的?”
“之后又是你放她进去,”秦珂冷冷道,“我却不明白,她与你究竟有什么过结,安能狠毒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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