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惜xing命去救的人,最终又用xing命救了她。
眼泪无声流下,重紫浑然不觉:“救我的是大叔,你内疚,却从没后悔过,所以再要重来,你还是会这么做。”
是这样?洛音凡微微闭目。
以为她不记前世,忘记伤害,师徒二人就能永远这么下去了,今世她受的委屈,他还有机会挽回,等修成镜心术,他会立刻接她出来,变成废人不要紧,他会永远护着她。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一剑,如何能弥补?
“重儿!”低低的声音,略带内疚的叹息。
重紫无力地笑。
是了,他是神仙,是人人敬仰的仙盟首座,一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仙界,仙门太平,苍生安宁,是他毕生所守护的东西,舍弃她并没有错,他只是作了最明智的选择。
永远记得,年轻的白衣仙人牵着小小的她,一步步走上紫竹峰;
永远记得,他拉着她的小手说:“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那注定是个苍白的承诺。
她爱他,也爱他所守护的一切,她会拼命去帮助他守护这些东西的,可是他不知道,也不相信。
重紫道:“我没错,师父也没错。”
嘴里心头皆苦涩无比,洛音凡几番yù言又止,最终轻声道:“你有今日,皆是为师之过,为师对不住你。”说到这里,他盯着她,眼神语气皆变得凝重:“但重儿,入魔亦非你所愿,你当真想看血流成河,六界覆灭?”
“我还有别的选择?”
“跟为师回去。”
“回去受死?”
“为师在一日,便不会让你死。”
“师父的诺言太多,信任却有限,师父的内疚改变不了什么,我入魔是天意注定!”
“不是!”洛音凡断然道,“没有什么注定,入魔成仙,只在你自己。”
“我自己?”重紫摇头,“事qíng从来由不得我自己,你们这样对我,不正是因为相信天意么?其实师父是希望我真正成魔,那样,就可以一剑杀我而不用内疚吧。”
“重儿!”他不能否认,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可是现在……他宁愿让她骨节寸断,痛苦地活在冰牢,也不愿再看着她死,那,不仅仅是因为内疚,两生师徒,她对他来说,不是不重要,不是不在乎的。
亡月道:“万劫为救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甘心将xing命轻易jiāo出去?”
重紫木然。
“小虫儿,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答应大叔,一定不要入魔”,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他,这里所有人都希望她入魔。
闵云中,虞度,玉虚子……
“你,还有你,你们,”重紫抬手一个个指过去,“我是天生煞气,那又如何!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不曾背叛南华,仙界能容月乔那样的衣冠禽shòu,能容长生宫忘恩负义之徒,却惟独容不下我,我会不会入魔,那不重要,你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杀我的借口,除去我,你们才会安心。”
她转身指着他,声音低了下去:“你,也一样。”
洛音凡摇头:“你……”
“师父真的就没有一点后悔?”
后悔?洛音凡不能答。
那一剑斩下,以为结束一切,他的确没有后悔过,纵然知道自己会永远内疚;可是她回来了,当她重新跪在面前叫他“师父”,给予他来生的陪伴,再次成为他寂寞生活中责任以外的唯一的牵挂,他感到自己也跟着活了过来,为她gān扰天机,掩饰煞气,生平头一次做出徇私之事,诸如种种,他也同样不后悔。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重儿……”
“我想做重儿,可惜你们都不让,”重紫抬起双臂,“我现在这副模样,师父还会将我当成你的重儿么?”
洛音凡苍白着脸,半晌才轻声道:“为师并不嫌弃。”
“可是我嫌弃,我不甘心!我没错,所以不能接受你们的裁决,”重紫放下长袖,转向亡月,“仙门安危,六界安危,他们要用我的xing命去换。”
“魔宫等你很久了,”亡月优雅地抬手,一柄长剑凭空出现,闪着妖异红光,“来吧,紫魔。”
“逆轮之剑!”
“是九幽魔宫盗剑!”
……
不理会喧哗的众人,重紫跛着脚,毫不迟疑地,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煞气四溢,狂风骤起,chuī动白色衣衫,如将死的蝴蝶,留在世上的最美的舞蹈。
一瘸一拐的步伐,却没有人觉得难看。每走一步,洁白衣衫自下而上,仿佛被墨汁浸染般,逐渐变成了黑色;每走一步,就能听见“喀嚓喀嚓”的响声,那是四肢骨节再次折断的声音。
“仙对,还是魔对?”
“仙有仙道,魔亦有魔道。对与错本无两样,魔,就是另一个仙界。”
“怎样入魔?”
“拿起魔剑,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足以承受它所有的力量。”
逆轮之剑入手,qiáng大魔气突然侵入,ròu体难以适应,五官扭曲,使得她面容看上去模糊一团,更加可怖。
“忍着,别怕……师兄必会救你。”
对不起,她等不到那一天。
两生怨恨,两生不甘,终于激发煞气疯涨,及地长发被狂风chuī得散乱,一丝丝,一缕缕,颜色由枯huáng变得漆黑,透出美丽光泽,如流动的张狂的墨瀑。
洛音凡茫然失措,上前一步,抬起手似要抓住什么:“重儿!”
重紫恍若未闻,侧脸。
折断的骨头重新拼接愈合,她终于站直了身体,仗剑而立。
脸部轮廓再次清晰,肌肤莹润如雪,模样与当年并无多大差别,只下巴尖了些,鼻子更挺了些,眼尾更翘了些,双眉更长了些,斜飞入鬓,那是种妖异的气势。
洛音凡看着她,看着那受尽委屈受尽折磨依旧不改本xing,执著地陪伴他,依赖他,如今却变得陌生的小徒弟,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来不及阻止,来不及救她。要永远失去她了吧,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失去她了。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是她?除了侍奉他爱恋他,受尽委屈,被他亲手杀死,被打断骨头,被打入冰牢,她还做了什么?
是仙门?对一个天生煞气可能危害六界的孩子,谁能赌得起?若不尽快除去,又有什么办法?
不,他们都没做错什么,是他的错!是他错了!他是她最信任的师父,在所有人都怀疑她会入魔的时候,他选择了放弃,让她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人伤害她,他也跟着他们一起伤害她!
重紫抬起妩媚的黑眼睛,神qíng和语气一样的淡漠:“魔宫何处?”
“心中有魔,可见魔宫。”
“我跟你走。”
狂风卷起旋涡,两道黑影先后走向那旋涡深处。
她与天魔令关系微妙,如今天魔令也被盗,果真叫她召唤出虚天之魔,仙界人间又是一场浩劫!玉虚子等人尚且迟疑,虞度与闵云中已不约而同驭剑斩去。
重紫微哂,剑尖凌空划一个圆,将闵云中的浮屠节轻易拨开,与此同时,亡月轻抬左掌bī回虞度。
亲眼见识她现在的能力,洛音凡震惊,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九幽!”
没有保护好她,亲手伤害她,是他的过错,可是他绝不能让她入魔!锁去心神,他断然将牙一咬,逐波出鞘,气流卷成旋涡,赫然又是“寂灭”!
辉煌的剑势仿佛后劲不足,硬生生在半途折断。
极度痛心,岂是心锁能制?洛音凡终于忍不住退后半步,左手捂上胸口,一缕鲜血自唇角溢出,分明是内伤的迹象。
众人大惊,虞度迅速扶住他:“师弟!”
眼睁睁见二人头也不回离去,半空中旋涡消失,洛音凡僵硬地直起身,迅速抬手拭去唇边血迹,避开上来查看伤势的行玄:“近日修行太紧,真元不稳,调息便好。”
事qíng已成定局,多数人都露出迷茫之色。
虞度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她既不肯回头,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回去再说吧。”
天之邪
烟雾蒙蒙中,无数殿宇轩昂,楼台高耸,只不见脚底的路,身后四大护法已经消失,前面人幽灵般乘雾而行,身上黑斗篷却是静止的,看起来他仿佛站在那里没有动,可是重紫要用魔力御风才跟得上。
终于,他停下来。
“这是哪里?”
“魔神殿。”
重紫望望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怎么看不见?”
“想看,就能看见了。”
话音刚落,眼前景象骤变,重紫发现自己身在一座雄伟大殿内,黑色巨柱撑殿顶,高数十丈,庄严中透着yīn森之气。
偌大神殿,不见神龛神像,甚至连个供台牌位也无。
“没有魔神。”语气透着疑惑,余音悠长。
“魔神与天神不同,本体居于虚天冥境,可是在魔界,魔神神识无处不在,只是你我都看不见。”
“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此乃虚天魔界守护之神,魔族皆得他庇佑,立誓效忠魔神,才能入我之门,”亡月似乎笑了声,“欺骗魔神会有代价,你曾bī我立过两次誓,应该很清楚,倘若要重返仙门,现在还来得及。”
重紫沉默片刻,跪下:“重紫愿效忠魔神,有违此誓,必受神罚。”
“重姬,”亡月点头,“从此,你便是九幽魔宫重姬,紫魔。”
黑色斗篷自眼前挥过,重紫依稀看见了一张脸,苍白的脸,至于五官,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因为瞬间过后,她便再也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大约是被那紫水jīng戒指发出的qiáng烈光芒模糊了意识。
神殿消失,二人站在了一座高台之上,底下数万魔众拜伏。
“圣君。”
四大护法恭敬立于两旁,当年洛音凡修补天山通道,重紫便见过他们,是以都认得——鬼面人yù魔心是大护法,他的来历倒有点神秘,从未听人提过;披黑袈裟的法华灭是二护法,自西天佛祖座下叛逃出来的;三护法是王孙公子打扮的妖凤年,据说本身是狐妖族的王子;四护法便是被逐出天山派的yīn水仙。
意外的是,一名白衣人始终负手立于栏杆边,并不作礼,态度傲慢。
雪白连帽斗篷,白巾蒙面,只露出一双优美而深邃的眼睛,衬着长睫,泛着梦幻般的光彩。冷冷清清,却透着气势;适中身材,又带了几分儒雅。
妖凤年笑:“恭喜圣君,再得一美将。”
亡月道:“重姬,前圣君逆轮之女,今日起便是五护法。”
任凭底下魔众叩拜道贺,重紫只是呆呆地站着,入魔之后,她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震动。
等到她回神,所有人都已悄无声息退去,连同身边亡月也不见了。
白衣人这才朝她略弯了下腰,算是作礼:“恭喜少君,回归魔族。”
声音果然是个男人的。
重紫看着他半日,道:“是天之邪,还是慕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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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目中有满意之色,语气透着淡淡的赞赏:“少君好眼力。”
“我只是认得你的眼神,”重紫无力地笑,“天之邪,慕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白衣人道:“天之邪乃是千面魔,千张脸都是真,亦或都是假。”
重紫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摘他脸上的白巾。
“少君,”天之邪抓住她的手,“纵然圣君在世,也不能让我摘下它。”
“忠心的狗也有不听话的时候么,”重紫冷笑,改为掐住他的喉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是你教唆燕真珠用梦靥之术害我,是你设计害得大叔以身殉剑,万劫不复!”
天之邪并无惧色,平静道:“那柄剑上所藏之魔力,乃是前圣君留与少君的,当年仙门要净化它,我不得已才为它寻找宿主,最终它选定楚不复,天之邪对圣君忠心耿耿,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少君,少君若要怪罪,我无话可说。”
重紫惊疑:“你如何断定我与逆轮有关系?”
“少君乃是圣君之女,否则天魔令和圣君之剑绝不可能有反应。”
“我的血并不能解天魔令封印。”
“那是因为少君煞气不足,时机未到,少君现在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魔。”
“逆轮并无血亲,人人尽知。”
“谁说的,”天之邪轻易掰开她的手,“当初天之邪受命潜入南华,就是为了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通天门,助圣君成就大业,谁知圣君迷上水姬,那水姬是仙门中人,战死在圣君面前,bī圣君立誓放弃,使得我多年谋划功亏一篑。”
“水姬?”重紫皱眉。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印象却不深,分明是听燕真珠她们随口提起的,可见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仙门弟子,谁也想不到她会和大名鼎鼎的魔尊逆轮联系到一起,逆轮竟为了她放弃野心?
天之邪道:“通天门一战,我们魔宫原是必胜,六界早就该入魔了,可惜圣君妇人之仁,才落得那般下场,幸亏他还记得使命,不忍抛弃臣民,死前曾暗示我有安排,我只猜到他将魔力封入剑内,必是后继有人,多年来寻找无果,直到少君上南华拜师,显露天生煞气,我才开始怀疑。”
水姬既死,逆轮不能违背誓言,失去爱妻,放弃野心,他那样的人活着已无意义,却又心怀不甘,所以南华战前作了周密的安排——天心之铁乃是通灵之物,他将一半魔力注入剑内,借剑灵替女儿掩饰命相,躲过行玄等人的卜测,再以禁术封印天魔令,把一统三界的野心留给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