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_priest【完结+番外】(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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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椿真人的话故意说得挑挑拣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关键点他一个没提——比如蒋鹏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为什么要害死师父?北冥君又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四圣是谁?为什么招来他们厮杀?

  他从头到尾都只说了经过,这些个前因后果只字未言。

  要是平时,程潜一定会追问到底,可是此时他却已经全然顾不上了,他的胸口仿佛被一团棉絮塞严实了,堵得他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恨不能嘶声大哭一场。

  木椿真人却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开了,径自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杈,树杈在他手中渐渐变形成了一把木剑,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来到一片空地上,对程潜说道:“你第二式学完了,今天为师将后面三式一起演示给你,要看仔细了。”

  程潜没事总缠着木椿真人要学剑,又每每都会被师父揣一袋子糖果打发走,而今,师父终于要主动教他了,他心里却没有一点欢喜。

  他明白,师父这是要离开他们了。

  程潜怔怔地站了一会,眼泪突然冲了大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屏息也忍不住,咬破嘴唇也止不住。程潜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哪怕是爹娘几钱银子就将他卖了,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了这样深邃而无解的切肤之痛,一时间无从承受、无可发泄,将他时刻维系的面子掉了个gān净。

  水坑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见程潜不理,也索性跟着大哭了起来。

  北冥君苦笑不得道:“小子,你刚才不是还无惧天地人么,怎么这会又开始哭鼻子?”

  程潜拼命地忍着悲声,可是他发现忍得住喜怒,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眼泪,视线依然不断地模糊又不断地清晰,他哽咽良久,说道:“师父,我不学了,你不要教给我好不好?你……你是不想要我们了吗?”

  木椿真人微微垂下木剑,想哄他几句,无奈又想起程潜不是韩渊,轻易糊弄不过去,半晌,他才说道:“天也,命也,小潜,就算没有今天的机缘巧合,我也没有几年光景了,照样跟不了你们一辈子。”

  木椿真人说到这里便闭了嘴,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那孩子都会钻自己的牛角尖,于是gān脆缄口不言。

  他将木剑横于胸前,利利索索地摆了个起手式,这一回,他没有念那可笑的口诀,也没有故意放慢速度。

  第一式鹏程万里,少年人意气风发,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雄心万丈。

  第二式上下求索,漫长而痛苦都含在目不斜视的刚硬剑招中。

  第三式事与愿违,通天彻地,也不过洪荒蝼蚁,固若金汤,不过làng头沙屋。

  第四式盛极而衰,三起三落,仍然逃不脱这条源远流长的宿命。

  第五式返璞归真……

  程潜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死了”和“飞升了”,有什么区别吗?

  都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罢了。

  程潜第一次看完整套扶摇木剑,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gān涸。

  木椿真人温声问道:“看明白了么?”

  程潜抿抿嘴,固执地大声道:“没有!”

  “胡扯,再明白也没有了。”木椿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随即,他收敛了笑容,看着程潜道,“小潜,门规还记得么?关于清理门户的地方,是怎么说的?”

  程潜通红的眼睛扫了北冥君一眼,没有回答。

  木椿真人轻声道:“有罪无可恕者,需由同门亲自清理门户——此乃我派多有逆徒,却仍在仙家占有一席之地的缘由。”

  程潜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木椿真人淡淡地说道:“虽说大道昭昭,理应清静无为,可是修行中人,本不该有违初心,既然酿成大祸,天理昭昭,必有一劫。”

  他身上袍袖忽然无风自动,脸色白得发青,隐隐似有火光从眉间闪过。

  北冥君面色坦然,说道:“我执掌门派八十年,确实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你们师兄弟,因此以形神俱灭发下毒誓,以我三魂替门派挡三次大灾,小椿,你大可以不用亲自动手。”

  木椿真人听了,既没有面露感激,也没有生出什么感慨,只是平平静静地答道:“师父,若让你寿终正寝,那死在你手下的怨魂的公道又该如何呢?”

  他的话音平稳,是一贯的温和有礼,程潜却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让人心里发冷的话了。

  木椿真人仿佛以一己之力,将所有的一己悲欢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下,隔着水,既不再欢欣,也不再痛苦。

  空中有一排极复杂的符咒倏地闪过,继而发出金光,豁然就是李筠嘴里神乎其神的“暗符”。

  北冥君不躲不闪,静立于原地,眯起眼睛望着那转瞬即逝,融入天地的符咒,低声道:“以魂封魂。”

  木椿笑道:“能封得住北冥君一魂,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程潜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被一股大力推开,踉跄着跌在地上,眼前一黑,几乎是昏迷了片刻。

  再睁眼,北冥君已经不见了,程潜看见一缕细细的黑雾被金光缠着,压到了木椿真人手上的旧铜钱上。

  木椿真人除了拿着铜钱的手,周身已经透明了,他跪下来,将铜钱埋在了古树下那尸骨旁边,继而笑眯眯地冲程潜招招手。

  木椿真人:“那huáng鼠láng身上有一枚小印,你将它取下来。”

  程潜好像打定主意要与他对着gān,一动不动。

  木椿真人笑意渐渐消逝,似乎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程潜的头顶。

  木椿真人道:“那是扶摇派掌门印,回去将它jiāo给你大师兄,以后让他照顾你们。至于剑法……小潜,你该好好练练第二式了。”

  末了,他深深地看了程潜一眼,嘴唇掀动,几不可闻地道:“师父走了。”

  说完,他整个人就在原地消散了,犹如一把碎光,一头撞进了土里,再不见了踪影。

  传言 “上古有大椿树,以八千岁为chūn,以八千岁为秋”,因以“椿龄无尽”祝高堂慈父之圣寿绵长,可惜人终究不是草木。

  木椿真人将那枚铜钱埋进了土里,仿佛是亲手将程潜送入了一个开端——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从亲手将父辈埋进土里那一刻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终

  卷二 上下求索

  第31章

  天光渐次透过云影,山谷中长烟dàng然一空。

  程潜在原地跪了不知有多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爬起来,起来又应该去哪。

  他脑子里一会是大雨夜里师父为他遮雨的情景,一会是扶摇山上师父摇头晃脑念经的情景,一会满脑子的扶摇木剑自顾自地联系在一起,不管他想看不想看,都在那里来回演示。

  最后,都落在一片莽莽苍苍的世道上、茫然失怙的措手不及。

  程潜就像一只刚刚提心吊胆地试飞了一圈的雏鸟,满心欢喜地想要回来讨个称赞,却发现自己的窝已经没了,而从今往后,他就算能通天彻地、翻云覆雨,也再讨不到他想要的那份欣慰的称赞了。

  程潜不想承认自己害怕,他认为自己只是孤独。

  这时程潜才发现,他太需要一个仇人了,只要有了那么一个仇人,他就能在未来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的时间,都为自己竖立一个清晰而qiáng大的方向,他可以从仇恨中汲取无边的力量,靠着这种力量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可是没有。

  师父似乎已经看透了他,预料到他在最无助的时候会本能地选择什么,因此防备得滴水不漏。

  木椿真人与蒋鹏,与那不知名的北冥君师祖,与什么四圣五圣的恩怨,他没有透露一个字,所有的故事都被他塞进一个铜钱埋进了土里,连一点可供仇恨生长的渣都没有给程潜留下。用心良苦地bī着他丢掉所有的拐棍,哭完自己爬起来。

  同时,木椿真人还给他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尾巴——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水坑。

  以水坑目前的智力,还不大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饿得前心贴后心,先是到处寻找师父,找不到,只有一个师兄,师兄还不肯理她。

  就算她天生皮实,没什么小性子,到了这一刻也终于不堪忍受了,水坑发觉自己哭了一会也没人管,便只好自力更生,泪流满面地抱起师父变出来的木剑啃了起来。

  等程潜回过神来想起她的时候,她已经利用仅有的五颗rǔ牙,将木剑一侧啃出了好几个坑。

  天妖一口rǔ牙也生得这样刚烈,果然不同凡响。

  程潜连忙撑着酸麻的膝盖,踉跄了一下方才爬起来,掰开水坑的嘴:“吐出来!”

  水坑冲他吐了两片木屑:“啊啊!”

  然后她被师兄拎到一条河边,给按着脑袋qiáng行漱了口,水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三师兄“无理取闹”的一面,顿时不gān了。

  程潜瞪了她一眼:“不许哭。”

  水坑尖叫着抗议:“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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