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就是女人,不过一直女扮男装而已。”宇文邕稍作解释,又淡淡问道,“到底有什么事?”
“皇上,刚刚收到消息,斛律……”阿耶先将震惊放在了一边,正要激动地说下去,却被宇文邕打断了后面的话,示意他出去说。
两人刚离开房间,长恭就偷偷地跟了出去。刚才见这阿耶神色古怪,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还提到了“斛律”这两个字,不知搞什么鬼。
在长廊的拐角处,她听到了两人轻微的jiāo谈声。
宇文邕压抑着狂喜的声音,“阿耶,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皇上。自从那些写着歌谣的传单传到邺城后,那佞臣祖珽见了这些传单,又添枝加叶地渲染扩大,并让孩子们在大街小巷传唱,传得满城风雨,然后把qíng况报告给高纬。那昏君居然还真信了,于是设计诱骗斛律光进宫,趁他不备用弓弦把他活活给勒死了!”
“这下进攻齐国再无阻碍了!”宇文邕笑了起来,“这昏君果然是自毁长城,居然又杀了斛律光这样的大将……看来齐国的气数已尽!”
“不过之后去搜了斛律光的府邸,结果只搜出了十五张弓和一百支箭、七把刀和朝廷赏赐的两杆长矛,”阿耶顿了顿,“还有二十捆枣木棍,是斛律光准备当奴仆和别人斗殴时,不问是非曲直,先责打奴仆一百下用的。”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宇文邕似乎是轻叹了口气道:“等攻下齐国之后,对齐国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都会追加赠溢,加礼厚葬。他们的子孙存者,也要随萌叙录为官。他们的家口田宅没入官府的,将来也会一并还之。”
长恭愣愣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天轰的一声踏了下来。难以形容的痛……撕心裂肺……她狠狠地咬着自己已经被咬破的嘴唇。不能昏过去,不能。血一半往外淌,一半流进嘴里,血腥味可以阻止她失去意识。她努力忍住悲痛,因为走到阿耶身边的这几步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恶狠狠道:“你胡说,斛律叔叔怎么会死?!”
不等他回答,她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胡乱摇晃起来,“那他的族系呢,他的儿子们呢?”
宇文邕一言不发地看着长恭,她的表qíng是他从未见过的,瞳孔呈现出充血一般的红色,像一只发了狂的小shòu,那样的愤怒,那样的悲伤。
阿耶犹豫了一下,“这谋反的罪名是……族诛,他们一家大小,包括远在其他州县的亲戚,全都已经被处死了。”
她的手骤然一松,眼神涣散,喃喃道:“你胡说,你胡说……”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斛律家怎么会谋反?斛律叔叔怎么会被害死?须达怎么会死?!恒伽——怎们会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好痛……真的好痛,心脏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剧烈地跳动着,毫无节奏可言。头也是,好重,好晕……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浑身的力气也像要被抽走了,什么也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沉到了黑暗冰冷的海底,没有空气,令她无法继续呼吸……
“长恭,长恭!”耳边只听到宇文邕急促的喊声,接下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雨蒙蒙如线落下,五月闺重,长雨更浓。
此时的紫蟾宫内一片安静,只有雨落在地面的滴答声有节奏地响着。宇文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长恭,任凭自己jīng致的侧脸bào露在灯火中,惹得飞蛾们险些放弃了眼中唯一的灯火而选择扑向他那双比灯火更璀璨的眼睛。
阿耶愣愣地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还在昏睡中的女子,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当皇上脱口喊出那个名字时,他已经大吃一惊了。而皇上将一切告诉他时,他的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惊讶所能描述的。这个女子,居然就是威名赫赫的兰陵王高长恭!那犹如恶夜修罗的兰陵王,竟然是个女人!
直到现在,他才好像隐约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曾明白过的事qíng。为什么皇上常会看着自己的伤口发呆,为什么皇上会冒死相救兰陵王,为什么皇上让他时刻注意着高长恭,为什么皇上总会莫名地开始思念某个人……一切的一切,原来都和她有关。尽管他是个粗人,却也看得出皇上对她的重视。在御医确诊她和孩子无恙之前,皇上那心急如焚的样子还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不过现在,皇上流露出的复杂眼神,却是他之前经常见到的。
……每次皇上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时,就会有那样的表qíng。
“阿耶,这些事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半句,明白吗?”宇文邕忽然开口道。
阿耶点了点头,“臣明白。不过皇上,您放心将她放在身边吗?毕竟她曾经是我们的敌人,而且还差点杀了您,臣恐怕……”
宇文邕微微一笑,“她现在已经不是兰陵王,在朕眼里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只属于朕的女人。”
“可是皇上……”阿耶极快地望了一眼长恭,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吞了回去。
“行了,你先退下吧。”宇文邕的目光闪着微光,“或许我们要开始计划怎样再次攻打齐国了。”
阿耶一听这话,顿时jīng神振奋,“如今斛律光和兰陵王都已被除去,齐国的灭亡看来是迟早的事了。”
宇文邕并未说话,笑了笑便挥手示意他退下。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红杏俏出楼阁,蔷薇爬进轩窗。分明是百花争艳的chūn,上天却yīn沉着脸,淅沥淅沥地,哭泣个没完没了。
宇文邕坐在她身边,望着无声无息睡着了的她。她睡得很熟,就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深深地沉睡过了。乌黑如丝绸的长发从枕头上流泻而落,苍白的面容就像一朵白色的梅花。
现在的她,一定很伤心吧。
其实,他是有意让她听见这个消息的。他知道她一定会出来偷听,也知道她一定悲恸万分,但是,通过之后她也会彻底死心了吧。那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也就等于扼杀了她内心尚存的一丝希望。
这样的话,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了吧。
他的心里隐隐涌起了一丝狂乱的兴奋,仿佛一种快乐的余烬潜藏在身体的每一处,随时可以燃烧烈火。
抬眼看了看天色,他伸出手轻轻拢了拢滑过她面颊的一丝长发,站起身准备离去。
这是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昏昏沉沉中,长恭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月夜。
她看到自己仍然是一个八岁的小孩,不知为何觉得很疲惫,也许是白天的时候练功太辛苦了,令她十分想瞌睡。恒伽就在身边,那夜的月光如此恍惚,月下的藤花开到尽头,风过处,花瓣依然在风中寂寥飞舞。
她听到恒伽在问她,“长恭,今天想吃什么?是王记的rǔ酪,还是李记的甜汤?”
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听到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无力细想,只是看到梦里的自己什么话也没说。
恒伽笑得像只狐狸,“想不出来我就先走了,你只怕追也追不上我。”
见他转身离去,她心里非常焦急,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衣襟。
“恒伽……不要走,”她的眼睛酸涩,喉间哽咽,“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走。”
宇文邕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的面庞,无比温柔无比忧伤。他不忍心挣脱她的手,慢慢地坐回chuáng边。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微微张启的嘴唇露出皓齿的微光,仿佛还爱迷梦中。
他静静凝视着她,慢慢地俯下头,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她美好的唇形上。他尝到了她微咸的眼泪,像是流淌的月光。
在那一刻,长恭的睡梦出现了分歧,她的脑海里同时存在着两段记忆。
一段是充满隐隐的悲伤,恒伽在她的睡梦中雾一般消散而去。
另一段里的恒伽那么温柔地低下头,他的头发与她散落枕上的长发重叠,他的面颊贴近她的面颊,他美丽的眉也触到了她的眉,他优美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
感官重叠这感官,jīng神jiāo合着jīng神,梦幻编织着梦幻。
无法以笔墨形容这天上人间唯愿不醒的梦境。
那一夜,宇文邕第一次拥抱着一个人入睡。
长恭将头靠在他怀里,睡得很安心,完全不知道这是敌人的怀抱。
而他,在接近黎明的最深黑的某一段时间也宁愿忘记了怀中人对自己的伤害。
拥抱着她,多少年来,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温柔的触动,斜靠在chuáng边,迷蒙的夜色,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放纵思绪,从前许许多多的事qíng倒流回心里。
小时候,和哥哥们一起骑马she箭,年纪最小的他总能得到父皇的最多夸奖。
三哥生日的时候,他亲手做了一只风筝给他,两人溜出宫玩了半天,回来后被父皇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可他们仍然觉得那是最开心的一天。
得知父皇去世的噩耗时,他表面上qiáng作冷静,却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偷偷哭了很久很久。
八岁那一年,偷溜出宫和一个小孩争买糖人,从此开始了和那个人之间宿命的转动,开始了那若即若离牵扯半生的缘分……
行了成年礼的那一天,他将一个刺客塞进了自己的浴桶里,还破天荒放走了她,。这才发现原来当年的小孩已经长大。
突厥的糙原上,再次和她相逢……
相互依偎着的两个人,在梦中,各有各的感怀……
三十二章疤面人
窗外透出的光线开始变白,宇文邕从梦中醒来。
就像换了一个人,昨夜的宇文邕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意识的最低层,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jīng明qiáng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他。
他觉得肩头有些发麻,长恭仍然靠在他怀里睡得很沉,于是他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长恭纤秀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动,衣袖柔软的触感还在她手中。
恒伽```果然没有离开。
她惊喜地睁开眼睛,侧过头,发现身边的人竟是宇文邕,她的呼吸立刻凝结。
宇文邕微微仰着下巴,靠在chuáng头。他沉睡的时候看起来如此纯洁又高贵,他微微皱着眉头,像是梦到了什么令他痛苦的事。
长恭看着他的脸,也没有挣扎,心里却微微有些感触,原来他也未必就能够随心所y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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