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上了处刑台,监刑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前罗马近卫队队长赛巴斯蒂安,信奉并传播基督教信仰,触犯了戴克里宪皇帝的禁令,现在奉命执行死刑。”
广场上空掠过一阵纷乱的喧哗。只有两个人不为所动:权力的持有者和权力的牺牲者。戴克里宪一直目送塞巴斯蒂安走上他为他预备好的处刑台,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以恺撒的威严缓缓地站起来,却正好遇上塞巴斯蒂安抬头远望自己的目光,它们不可思议地相jiāo了,使他吓了一跳。他能不惹人注目,却逃不过塞巴斯蒂安天生的敏锐直觉。他眼神里面蕴含的感qíng他很熟悉——和那天晚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时刻的迫近而变得更加深刻,更加狂热,而且好像穿透了他,在凝望着某种别的东西。他qiángbī着自己不去回避他的注视。还好塞巴斯蒂安实际上仅是短暂地扫了他一眼。他顺从地让士兵把自己的双臂高举过头,牢牢地捆在树gān上。
随后他身边的士兵都走开了,没有人拿着刀或斧bī近他。人们诧异着这种奇特的处刑方式,直到他们都看清一队弓箭手在远远的地方围绕着处刑台排成一个圆圈,瞄准他拉开了弓。他们意识到了他的死法,立刻叫喊起来,声音里带着恐慌和亢奋。这位前近卫队统领一直以弓箭为伴侣和象征,以至于它也要成为他的结局。
而他就静静地站着,上半身的肌ròu由于过分的牵引而紧张地收缩着,直到整个身体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无辜的、待宰的羔羊微微眯着眼看着天上,嘴唇一启一合,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亲密地jiāo谈着。大部分人纷纷转过头去,他们受不了这个。可是号令发出了。箭雨伴随着震撼广场的巨大声làng向绑缚在树gān上的人袭去。然后人们惊喜地发现箭矢在受刑者的脚下堆成簇而没有伤到他分毫。这一轮发she全部落空了,因为行刑的士兵手在颤抖。监刑官大声呵斥他们,很快他们又再次拉开了弓。有女人哭泣起来,使劲伸出手臂,大拇指直指向天,尖叫道:“开恩吧!”但是更多的人已经顾不得思考,顾不得语言,只是一味地叫嚷。这样不知经过了几轮发she,塞巴斯蒂安整个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一支箭she入了他的腹部,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接着又有更多的箭深深地cha入了他的身体。人群发狂了,于是整个广场简直都要被起伏的呼喊吞没、掀翻。
戴克里宪一直在看着他。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直到渗出了血他自己都感觉不到。他从来没有这样持久地、狂热地凝视一个人。他贪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紧绷的身体,搜寻着它每一处微妙的变化。每一支箭she入他的身体时,戴克里宪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栗,仿佛正在被乱箭穿身的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他自己。他看着他的血从体内迸发出来,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体内也会有流淌的鲜血,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只有严肃矜持的模样;可是现在他被束缚着,身体被bàonüè的箭矢肆意侵犯,在这垂死的时刻反而爆出旺盛的生命火花。他突然明白,这个人所能取悦他的永远不是生命,而是死亡。而那张脸谁能够想象呢?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张脸,那大睁的双眼是何等的快乐,远胜于他生活的任何时候,里面满溢的不是绝望,而是盼望。这种激qíng是戴克里宪永远无法理解的。忽然他觉得一阵呼吸困难,于是他死命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喉咙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向远处跪了下去。
提特里乌斯上前去扶住皇帝,同时感到了脚下突然而至的安静。他小心翼翼地向广场那里望去,弓箭队停止了发she,谁也没有出声。那被缚的殉道者仍然保持着紧张的姿势,嘴唇微微开启着,眼睛望向天空,里面燃烧的火焰好像并未熄灭。身体上残忍地cha着许多箭,谁也不敢仔细去数一数究竟有多少支。他站在那里,静谧得就像尊来自神殿的雕像,等待受人膜拜。监刑官走上前去观察了一阵,宣布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人群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像一时无法从酒醉中清醒似的,接受不了塞巴斯蒂安已死的事实。直到被卫队驱赶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们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一个学生问他的老师,“这就是基督徒么?”“我不知道基督徒是什么样的,”老人迟疑地回答,“可是,我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熟悉很久却又完全陌生的东西。”
鹫鸟在叫。血红色的夕阳沉下了台伯河。温柔的夜色仁慈地掩盖住白昼下的罪恶。伊莱娜遮住面孔,匆匆地走过罗马的街巷。疲惫使她的步履跌跌撞撞,却并未因此放慢速度。她的脸孔和双手沾满了泥土,还有丝丝的gān涸的血迹,好像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
“伊莱娜,”她的旁边的老妇人不安地说,“还没到么?”
“耐心一点,妈妈。”她沙哑着嗓子回答。“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你这样太危险了,而且一个女人做这种事qíng……”
她责备地看着对方。“天主作证,”她低声说,“罗马人杀了我们的兄弟姊妹,而侥幸存活的我们,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遗体被bào露在烈日下,遭受世人的嘲讽,被禽鸟啄食?我想,即使我没有能力救他们免于凶恶,也至少能够把他们埋葬……”
“信奉主的死人比活人多!就凭我们几个的力量,也埋葬不了所有的遗体!”她悲哀地说,“如果我们被发现,谁来埋葬我们呢?”
“让受祝福的人来罢。”伊莱娜想了想,小声回答,“我们在履行神明定下的天条。假如埋葬死者也不被允许,那这个世界还有任何真理存在吗?”
“太艰难了,太艰难了。”母亲叹息着,“我们熬不到那个时候。”
“我们还有希望。”她揪紧了自己的围巾,“这是塞巴斯蒂安经常说的话。”
“可是他死了。你我都亲眼看见了。”
“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会重逢的。” 她闭上眼睛喃喃念着。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广场上。和白天疯狂的喧闹相比,深夜的沉寂就像一场梦境。中心的刑台在黑暗中难以看清。伊莱娜不小心踩到了折断的箭矢。这里还保留着白天的一切,塞巴斯蒂安的尸体要原地示众直到腐朽。两个人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高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慢慢地、谨慎地攀上去。
她们看到了曾经的同伴。他的身体松松地吊在那里,星星的亮光映照着雪白的身体,好像他在沉静地睡眠。她走上前去,她母亲在后面紧张地环视四周。她触摸到了他的身体,感到它仿佛还是富有力量的。她伸手解开绑着他的绳子,他一下子沉沉地倒向她,她费了很大劲才稳稳地接住。塞巴斯蒂安。伊莱娜不出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好像在和他打招呼似的。可是后来她耳中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奇妙的声音。像是一个来自远处的呼唤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伊莱娜转头问母亲。
“什么?”老妇人疑惑地接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52书库推荐浏览: D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