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燕安缩在慕清商背后,慕清商轻轻拍了拍他,不见他出来,就当他是怕生了,弯腰将慕燕安抱了起来。
慕燕安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
慕清商想了想,道:“保护你,应该够了。”
“那……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慕清商思考了一会儿,冰冷的面具蹭了蹭孩子的额头,声音从后面带着笑意透出:“说不好,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你会活着。”
慕燕安不再说话,他抱紧了慕清商,把头贴着他胸口,似乎在听那埋藏皮骨之下的血ròu跳动。
慕清商感觉怀里的小孩在瑟瑟发抖,他以为是冷了,就抱得更紧了些,抬脚往客栈走去。
他并不知道,慕燕安的颤抖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没来由的战栗。
在知事起便惨遭nüè待,他不是不怨,只是除了忍无能为力。
那些眼泪和鲜血很多时候不敢外流,只能往肚子里吞,久而久之,便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在见到慕清商之后,正慢慢从那颗满目疮痍的心中开出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红得发黑,黑得发亮,就像心头热血都凝固成一颗恶毒的种子,到如今终于抽枝发芽,怒放心花。
不觉欢喜,只生可怖。
他想,自己大概是烂了。
慕清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喜欢烂了心的孩子,所以他还得继续忍着。
他抱着慕清商,像快要掉下深渊的人抱住最后一根藤蔓,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不能放手。
哪怕最后真的掉了下去,摔成一滩粉身碎骨的烂ròu,也要抓住断藤死不放手。
五、
慕清商心里的人与事都太多了。
他虽居无定所,却四海为家;纵疏离有礼,也仁善心热。中原武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对于他来说都不陌生,其中有志同道合的友人,也有惺惺相惜的仇敌,曾被恩怨qíng仇波及,也被正邪黑白牵绊,只是没有一次能真正把他困扰住。
冷剑破云,心无旁碍,是非曲直衡量在心中一尺,不容yīn谋诡计置喙,也不偏听偏信。
慕燕安在他身边慢慢从矮小瘦弱的孩童长成英姿挺拔的少年,慕清商却仿佛被时光眷顾,依然是那般清净无尘的模样。
也许再过几十年,他满头青丝成雪,绝代风华衰老褪色,也依然是一人一剑缓步江湖làngcháo,最终实在走不动了,就停留在哪处青山绿水中,背倚古树,面向苍穹,直到日升月落,乘风而去。
若非带着慕燕安这个包袱,慕清商一定会活得更潇洒,他一直努力地向前跑,却一直也追不上。
慕燕安的年纪毕竟还小,他心里藏着那么多yīn暗与恶毒,只是慕清商先入为主地没看出来,对他是掏心掏肺的好。于是在只有两人同行的日子里,慕燕安看多了世qíng嘴脸,已经学会了如何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沉着温和,心里的毒花也开得越来越灿烂。
他跟着慕清商踏遍中原,尤其厌恶极了那些个世家大族,凭者卓然出身就可高人一等?借着先辈祖荫就能惊才绝艳?慕燕安不服,他只有满心的嫉恨,一点也不服。
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礼待他是因为敬畏慕清商,丢掉“破云传人”这个身份,他慕燕安什么也不是。
他做得好,是理所当然;他做错了,是有rǔ师门。
十七岁那一年,他去参加了武林大会,借机把看不顺眼的世家子弟统统揍了一顿,下手不轻,被他踢下台的人没几个能站起来,趴在地上像条死狗,被扶起来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
刚出了一口郁气,他就听到了旁人议论纷纷,这些人赞赏着他年少不凡、能为出众,更惊叹着慕清商教徒有方、他日破云后继有人,看着端坐高台的慕清商,犹如蝼蚁跪舔着神。
他觉得恶心透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慕清商给了他一切,所以他慕燕安永远都要被压在慕清商这三个字之下,旁人看他,是把他看成慕清商的传人,而不是他本身。
慕清商对他那样好,慕燕安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怨他,咬碎的牙和着血吞,装乖卖巧一如既往,但每到看着那些逢场作戏的人,总无端端生起bào戾。
他觉得手很冷,需要什么滚烫的东西来温热。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他杀了人。
与杀伐果断的端清不同,慕清商是惯不喜做无谓伤亡,无论挑战寻仇,不到万不得已,他都是点到即止,常说如果不给别人留余地,就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慕燕安总觉得他心慈手软,但是被慕清商带在身边,他自然没有杀人的机会。因此趁着这一次去西南除恶,慕清商独斗魔头后身负重伤,不得不回太上宫闭关,他便独自在江湖上闯dàng了月余。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怕得全身都在抖,但是当剑刃穿心而过,热血流淌在手,他却渐渐不怕了。
热血在手上冷却,xing命在脚下轻贱,再怎么不可一世,早晚还不是烂成一堆骨头,跟蛇虫鼠蚁作堆。
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来有高低贵贱,唯有死亡一视同仁。
如何才能生杀予夺?慕燕安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魔头,这是他所见唯一能把慕清商bī到囹圄的人,而对方所倚仗的那本秘籍虽然被焚毁,却让他记在了脑子里。
《千劫功》第一层,炼血。
从一开始在无意间斩落了江洋大盗,到后来只要有了为恶者被他遇上,都得把命留下。
那些蠢货说破云传人嫉恶如仇,只有慕燕安自己知道,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杀人。
慕清商出关那一天,他刚好回去,带回了一封沾了晨露的书信。
信是从西南寄来,落款是赫连绝,当年连看他一眼都吝啬的家主,现在屈尊降贵亲笔给他写了千字长言,其实摈弃掉毫无意义的粉饰太平,就只有一个意思——让他回赫连家,辅佐赫连麒。
小孩子大抵是复杂的,既能因为一顿打骂记仇,又能很快被糖果糕点哄开心。但是慕燕安不一样,他的心早就烂了,糖只能甜在嘴里回味成苦,好了的伤疤却不会让他忘了疼。
慕清商也看了书信,问他:“你想回去吗?”
他点了点头:“想的。”
拿下银雕面具的慕清商实在温柔好看得过分,就连凝眉不悦的样子也没几分威严,慕燕安只手托腮地看着他,忽然就觉得看上一辈子也不会看腻。
慕清商道:“虽说不言家务事,但你自己也当清楚,赫连家如今来信的目的到底为何。”
前段日子听说赫连家发生内乱,分裂成两派,一派以赫连嫡系为首,以旁系为主的一派却在迷踪岭内另立门户,号称葬魂宫。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冲突,冲突的根源不外乎利益。赫连家从来等级森严到残酷无qíng,主家的一条狗都比旁系一条人命重要,早些年是赫连绝正值壮年威震家族,现在那个男人已经老了,两个儿子一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然要在这个风雨飘摇之际找个帮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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