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一呆,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懂了。
当他假死脱身,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正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的时候,域外海盗以他想象不到的规格来势汹汹地淹没了八大星系,他在自由军团基地里,见过占领沃托的海盗们冲进碑林里撒野,把神圣的英雄冢踩成一团烂泥。他一生中最无力的时候,就是在那废弃的补给站里,接到佩妮的视频电话,亲眼看着她被高空落下的导弹吞噬。
林静恒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难道不是为了惩罚他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么?
在太空监狱的日日夜夜,林静恒除了想跑、想陆必行,就是想林静姝。想不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长大后他们就没正经见过几面,以至于直到现在,想起妹妹,满脑子还都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是不是如果他当年qiáng势一些,不去为她做那些所谓“万全”的打算,不让她嫁给管委会,这些就不会发生了呢?如果当年被管委会领走的是他,不是静姝就好了,那些枷锁和痛苦本该由他来担,而易地而处,妹妹换到他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像他一样搞砸一切。
这难道不是为了惩罚他的自以为是么?
或者说,这难道不是他没有信守保护妹妹的承诺,把她一个人丢在黑暗里,无忧无虑地享受陆信庇护下的少年时光的代价吗?
“你跟我说说……”陆必行踟蹰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作何称呼,然而随即,仿佛是作为林静恒难得坦率的回报,他选择了实话实说,“陆信将军的事吧。我这么称呼,你听了会不舒服吗?”
林静恒听到了他和哈登博士的对话,已经不舒服过一遍了,这会提起来,倒是也能冷静应对:“……还好,我想陆信也不会太介意,毕竟他也不认识你。”
陆必行:“湛卢里,关于他的大部分资料都被你删了——这是你和我爸商量好的吧,你们俩什么时候决定瞒着我的?”
“……安克鲁先是拦路,之后又变脸示好的时候。”
“想让我远离那些旧恩怨,不引人注目,也不要沾上这些复杂的人和事。”陆必行此时谈起这些的时候,并不激动,没有知qíng权被侵犯的感觉,反倒是十分理解点点头,这十多年,他苦辣酸甜尝遍,于是理解了太多的人,林静恒,独眼鹰,爱德华总长,图兰,周六,甚至是伍尔夫,林静姝。
“陆信是一个……”林静恒说到这,说不下去了,因为挑不出一个形容陆信的词。
对于少年时期的他来说,陆信不单是一个qiáng大的保护者,他更像一个世界,给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
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克制又客观的语气说,“乌兰学院开学典礼的宣誓词里说‘我将为联盟的每一位合法公民,无论男女老少,生命财产安全战斗终身,直至死亡’,每个人都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恪守,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受过多大的冤屈和伤害,都恪守到死的人。”
他的老师没有做到,那曾经令人尊敬的老人踩着亿万亡魂上了另一条歧路,他的后人也没有做到,至今浑浑噩噩地夹在联盟和第八星系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的追随者们,除了早早殉道的,剩下的都沉浮于权利和争斗中,并在几十年后面目全非。
“湛卢跟我说,那天晚上你曾经带着他去陆将军家里,差点在不完整的空间场里把自己大卸八块,然后被他们关进了医疗舱里,秘密送回了乌兰学院,锁了几天,一切尘埃落定了才放出来。”陆必行忽然问,“你当时是一直醒着吗?”
“医疗舱里有麻醉剂,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乌兰学院里了……怎么?”
“麻醉剂啊,”陆必行就吐出口气,轻轻一拉林静恒的手,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顺着他的脊梁骨轻轻地往下捋,像是在寻找当年雨夜里的少年摔断的伤口,他说,“这里还疼,对不对?不当使用麻醉剂的后遗症可能伴随终身。我知道,我也是。”
林静恒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像是被刀尖穿过,尖锐的疼痛山呼海啸地袭来,这让他的后背几乎弯了下去。
十六岁的林静恒,十六年前的陆必行。
在凯莱星上拼命磨合着陌生的身体,发誓要征服自己、征服太空的陆必行;在太空监狱里无数次突破屏障失败,每天夜里魔障一般盯着第八太阳的林静恒。
他们俩像是彼此追随着对方的脚步走了一整圈,面面相觑,看见对方身上沾着的风尘痕迹竟似曾相识。
“我怎么可能放得开你?”陆必行轻轻地说,“我是怕……靠得太近,抓你太紧,会伤害你。你能把那个单向的追踪器取消吗?我每天因为这玩意上,要跟自己斗争无数次,làng费的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至少有一个小时,太自我消耗了,工作效率都不能看了。”
“谁让你斗争的?”
“我不能……因为私yù,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我爱的是你,不是想要把你束缚在手里的自己。
林静恒搂住他的腰,感觉到那绵长、又似乎是压抑着哽咽的呼吸,眼角扫过窗台上的水晶球,他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白银十卫在第八星系很好,脱离联盟后,就一直四处颠沛流离,二十多年才找到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听说托马斯杨和你那个老也不长个的学生快拜把子了。白银十卫忠于自由宣言,第八星系藏了一颗自由宣言的种子,不管你动摇过多少次,在我们看来,它枝gān已经枯死,只有这颗种子萌芽长大了,他们毫无异议地被编入第八星系守卫军,是被第八星系……被你吸引来的。”
陆必行十指一紧。
林静恒腾出一只手,握住他戴着个人终端的手腕:“你真的从来没有用这个定位过我吗?”
“……没有。”
“那如果有一天,联盟与第八星系背道而驰,你会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像伍尔夫……我的老师一样,大手笔地把两个星系当做废子,付之一炬么?”林静恒叹了口气,“总长,我们是相信你的人品,才决定留在第八星系的。如果真有迫不得已的一天,我们相信你会阻止无谓的伤亡,站在你这边,能走到一个更好结局的可能xing更大。”
林静恒有生以来,杀伐决断、刚愎自用,凡事自己一手安排,从不与人商量。
哪怕是感qíng,也是单方面地宠,单方面地爱。
这是他第一次收回居高临下的面孔,走下高台,对另一个人说“我们相信你”。
这仿佛是来自孤láng最高礼遇的低头致意。
陆必行一时间忘了呼吸,心脏跳得快要过载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相信我吗?”
“不然呢?单凭我喜欢你吗?”林静恒说,“那我早就直接把你绑走了,天天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省得出门兴风作làng给我找事……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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