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摇头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估计那对凤凰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不像它们。可为了帮助儿子,它们竟然不惜牺牲自己,把自己的百年内丹喂给了琅鸟。
西陵珩躲开火焰,也不生气,只对阿獙说:“我们走。”
王母看看四周的侍女,侍女们立刻低头离开。
琅鸟自由惯了,即使被蚩尤捉住时,也因为日日抗争,过得紧张刺激。现在却被束缚于方寸之地,大家都不理它,西陵珩每天只来一次。扔下食物就走,不管它怎么挑衅,她都面无表qíng。
琅鸟刚开始还有jīng力乱叫乱鸣,后来却连鸣叫的兴致都没有,日日对着毫无变化的景物发呆。
朝云升,晚霞落。
桃林深处常常传来獙獙的欢鸣声。
偶尔,獙獙会飞过琅鸟的头顶,留下一道黑影。琅鸟对獙獙笨拙的飞翔不屑一顾,可当獙獙消失后,它却仰着头,痴痴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一百多天后,西陵珩放完食物要走时,它用嘴叼住了西陵珩的衣服。
西陵珩回首看它,“你答应了?”
它把头一昂,不吭声。
西陵珩对它的臭脾气毫不介意,微笑着说:“你脾气虽bào烈,xing子却高傲,自然不屑于有诺不践。”她挥手解开它身上的绳子,“我有事会找你,平日里你若不想见我,玉山之内,随你翱翔。”
他刚要飞走,西陵珩又说:“你不是琅鸟,也不是凤凰,你就是你。天下独一无二,我就暂且叫你烈阳,你日后若有机缘修成人形,可以随自己喜好换别的称号。”
烈阳呆呆站着,似思索西陵珩的话,西陵珩手拿桃枝,在地上写下“烈阳”两字。
琅鸟盯着地上的“烈阳”看了半晌,展翅而去。
西陵珩轻嘘口气,对阿獙摇头感叹,“它真是太倔犟了,xing爱自由的飞禽竟然能坚持一百多天!我差点就撑不下去了,打算给蚩尤写信,求他允许我放了它。”
阿獙咧着嘴笑,眼中满是笑意。
阿獙是狐族,本就是飞禽走shòu中首屈一指的聪明者,又长于灵气充盈的玉山。食蟠桃,饮玉髓,受西陵珩教化,虽然还不能口吐人言,其实与聪慧的人族孩童无异。
西陵珩开心地朝屋子里跑去,“我去给蚩尤写信,他若看到送信的是烈阳,肯定大吃一惊,好奇我怎么能这么快驯服了烈阳。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我和烈阳的约定?先不告诉他,让他好奇去吧!”
烈阳果然守诺,听到西陵珩的叫声就飞来。
西陵珩托付它后,又准备好的一竹桶玉髓挂在它脖子上,烈阳本以为是让它送的礼物,不想西陵珩说:“这是给你喝的,你速度快,一日就能到,收信的蚩尤自会替你打开,这样你就不用吃那些对你无益的食物。”
烈阳展开双翅,沉默地飞出窗外。它的速度果然疾如电,一道风过,已经失去踪影,屋檐下的风铃犹在叮叮当当。
西陵珩坐于案前,单手托腮,凝视着风铃,双颊渐渐泛红。
在玉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神亦相同。可玉山下已经chūn去秋来,秋过chūn回,悠悠三十年,又到了蟠桃宴。
王母为了准备蟠桃宴,做了很多傀儡宫女gān活,宫殿里突然热闹起来。
西陵珩觉得很有意思,也学着做傀儡,王母教她。先要点心头jīng血,令傀儡得生气,再用灵力cao控它做事。傀儡并不难做,cao控却很难,先不说与自己命脉息息相关的心头jīng血,只是所需的宠大灵力就不是一般的神所能承受。即使以王母之能,若非这是在灵气充盈的玉山,若非这些傀儡都是贴身服侍,她也无法cao控这么多傀儡。
王母取笑西陵珩,“马上就不用写信了,可以当面说话,是不是很高兴?”
西陵珩愣了愣。似喜似愁,低下了头。
王母摇头而笑。
西陵珩突然抬头问:“以前的王母并不举行蟠桃宴,蟠桃宴是从你开始的规矩。每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劳心费力,你真正想见的那个神或者妖可有来过?”
王母蓦然色变,手中正在做的木头傀儡掉在地上,厅内捧茶而来的宫女碎成了粉未。
“不要以为我对你好言好语,你就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我再关你一百二十年!”
王母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宫女们噤若寒蝉,西陵珩却朝阿獙偷笑:“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喜欢这个老妖女了?”
蟠桃宴召开时,各路英雄如期而至。
西陵珩非常开心,因为轩辕族来的使者是四哥昌意,论理上昌意上一次刚来过,这次不该他来,四哥肯定是为了她才特意向父亲争取来玉山。
可是,神农一族只有共工赴宴。
共工向王母赔罪,“二王姬病逝,炎帝非常伤心,以至成疾。族内各官员各司其职,不敢轻离,所以只有晚辈来。”
王母将一笼蟠桃jiāo给共工,让他带给炎帝,“替我向炎帝转达哀思,劝他节哀顺变。”
共工行礼后恭敬地告退。王母站在悬崖边,眺望云海翻涌,身影透着难言的寂寞哀伤,一站就是一整天,没有一个宫女敢去打扰。
西陵珩走过去,站在王母身后。
王母将一个木盒递给她,“这是青鸟刚从山下拿上来的,看来蚩尤虽然未来,礼却到了。”
西陵珩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两个木头雕刻的凤凰。
西陵珩先是不解,后又明白,把它们放在地上。
两只凤凰接触到地气,立即迎风而长,变成了两只和真凤凰一模一样的凤凰,披着五彩霞衣。啾啾而鸣,上下飞舞,左右盘旋。
凤凰贵为百鸟之王,xing格高傲,可这两只凤凰和西陵珩无限亲昵,时而飞到远处为她跳舞,时而飞到近处绕着她的身子盘旋。凤凰的鸣声如琴,愉悦动听,它们边鸣叫。边飞舞,不要说西陵珩,就是王母都露了笑意。
半柱香后,凤凰才因为附着上面的灵力耗尽,结束歌舞,收起翅膀落下,变回了木雕。
王母看着木雕出神,西陵珩问:“怎么了?”
王母冷冷说:“你的朋友倒真不简单,竟然能千里之外cao控傀儡,尤其难得的是还有声音。”其实,令王母感叹的不是这个,只要不惜代价。傀儡可以远隔千里杀人取物,可那是为了权和利,而蚩尤不惜耗损心血,竟只为让西陵珩一笑。
西陵珩笑着收起木雕,虽然它们已经没有用了。
很快,三天的蟠桃宴就结束了。
对西陵珩而言,蟠桃吃了三十年早吃腻了,蟠桃宴十分无趣。可当蟠桃宴结束时,她又觉得难受,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昌意哥哥要离去。
西陵珩依依送别哥哥后,独自躲在桃林深处,连阿獙都没带。王母却不知道怎么就寻到了她,问道:“想家了吗?”
西陵珩很早以前就在纳闷王母说过的一句话。当日王母惩戒她时,说的是“看着你母亲的面上,我保全你的名声不对外宣布偷盗罪名,只罚你帮我看守桃林一百二十年”。西陵珩自小到大,只听过看在她那威名远播四海的父王的面上,第一次听说“看在你母亲的面上”,而且是从玉山王母口中所出,所以她一直很好奇。
她大着胆子问王母:“你认识我母亲吗?”
“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真的?”西陵珩不是不信,而是意外。
“如今提起你爹爹,天下无人不晓,可当时没有几个人听到过他的名字,而你母亲已经名动天下。人人皆知西陵有奇女,炎帝、俊帝都派使者去为儿子求过亲,如果你母亲同意的话,如今你也许就是神农、高辛的王姬了。”
西陵珩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那当年,我娘亲是什么样子?我爹爹又是什么样子?”
王母眯着眼睛,似在回想,“你母亲是我见过的最聪慧勇敢的女子,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英俊倜傥的少年,那时……”王母的话语断了,半晌都不出声。日光透过绯红的桃花落下,碎金点点,疏落间离。风chuī影动,王母的容颜上有悠悠韶华流转,有着阿珩看不懂的哀伤。
“为什么我母亲从未提起过你呢?”
王母的笑意从唇边掠开,惊破了匆匆光yīn,“因为我们不是好友了。”
“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
“两千多年了,自从我执掌玉山,我就再未下过山,他们也从未来过。”
西陵珩看了看四周,说不出话来,上千年,她就独自一个守着这绚丽无比的桃花日日又年年?
王母沉吟了一瞬,问道:“你母亲可好?”
西陵珩侧着头想了想说:“挺好的,她喜静,从不下山,也很少见客。”
王母容颜仍如二八少女,纵使是神族,蟠桃也不能让他们长生不死,不过常食却能让容颜永驻。西陵珩看着王母,突然冒出一句:“我母亲的头发早已全白了。”
“你爹爹、你爹爹……”王母的话没有成句,就不再说。
西陵珩却已经明白她想问什么,“母亲喜静,爹爹很少去打扰她。”
王母和西陵珩相对无言,王母是因为玉山戒规不能下山,母亲呢?又是什么让她画地为牢?
王母忽然想大醉一场,高呼侍女,命她们去取酒。
王母醉了,几千年来的第一次醉。
西陵珩看着她在桃花林里,长袖飞扬,翩翩起舞。
王母笑着一声声地唤她,“阿嫘,快来,阿嫘,快来……”
西陵珩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曾被女伴娇俏地叫“阿嫘”。她站起来,陪着王母跳舞,却无法回应王母的呼唤。很多很多年前,王母也应该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只是太久没有人叫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了。西陵珩不想叫她王母,至少现在不想,所以她不说话,只是陪着她跳舞。
蟠桃宴后,玉山恢复了原样,冷清到萧杀,安静到死寂。
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食物,一模一样的景色,因为四季如chūn,连冷热都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前面的三十年,西陵珩因为年纪小,经历的事qíng少。并不真正理解失去自由的痛苦,无所畏惧,痛苦自然也淡,可这三十年才刚开始,她想着还有三个三十年。就觉得前面的日子长得让她畏惧,因为畏惧,她的痛苦变得沉重。
玉山隔绝了世界,也把西陵珩隔绝在世界之外。她常常想,也许等到她下山时,会发现她已经和所有的朋友没有话说。他们知道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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