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失望地嚷:“老爷爷,你骗人!”
酒客们哄堂大笑,因为蚩尤带来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
老头子笑着朝众位酒客行礼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听个乐子。”背起三弦琴,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走出酒肆,他随意回头,看清了窗边的红衣男子,霎时间惊得呆住。几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这个样子,几百年后依旧如此。他当年自负修为,看出了青衣女子来自神族,激她出手灭火,却一点诶看出男子有灵力,可见男子的灵力早已高深莫测。
山羊胡老头转身又进了酒肆,走到红衣男子身边,恭敬地行礼,“没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还好?”
红衣男子没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颤了一下,老头又笑问:“小老儿当年眼拙了,敢问公子大名?”
红衣男子回头,淡淡看着老头,轻声吐出两个字:“蚩尤。”
山羊胡老头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软坐在地,骇得脸色惨白。呆了一霎,连三弦都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往外逃。酒肆里的客人们纵声大笑,“这老头几杯酒就喝醉了!”
满堂欢声笑语,斯人独坐。
蚩尤端着半杯酒,凝望着西边。正是日落时分,天际晕染着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橙红靛蓝紫。绚烂如烟,华美似锦,他眼中却是千山暮雪,万里寒云。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静处,唤来逍遥,飞向九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虞渊一趟,祭奠完阿珩后再去九黎住一晚。
逍遥的速度更快了,不过盏茶工夫,就到了九黎。
蚩尤走进桃花林间的竹楼,默默地坐着,月色如水一般洒在竹台上。凤尾竹声潇潇,他左手的指间把玩着驻颜花,右手拎着一大龙竹筒的酒嘎,边喝酒边望着满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满坡桃花开得云蒸霞蔚,缤纷绚烂,可桃花树下,早没了赴约的人。
半醉半醒间,蚩尤踉踉跄跄地拿出几百年前从玉山地宫盗出的盘古弓,用尽全力把灵力把弓拉满,对着西方用力she出,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拉了两百年,这把号称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让自己和所思之人相会的弓却从来没有发生作用。
蚩尤不肯罢休,不停地拉着弓,却怎么拉都没有反应。每一次都全力而she,即使蚩尤神力高qiáng也禁受不住,无数次后,他jīng疲力竭,软坐在地上。
蚩尤举起龙竹筒,将酒液哗哗地倒入口中。
远处有山歌遥遥传来:送哥送到窗户前,打开窗户望青天,天上也有圆圆月,地上怎物月月圆?
劝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风二更息,寅时下雨卯时晴,翻起脸来不认人!
蚩尤手里的龙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听着,歌声却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责怪我吗?他跃下竹楼,踩着月色,踉踉跄跄地向着山涧深处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树越多,落花缤纷,几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头脸上,没有打湿人衣,却打湿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里?”
蚩尤不停地叫着,可无论他怎么呼唤,桃花树下都空无一人。
只有,冷风chuī得桃花雨一时急、一时缓,纷纷扬扬,落个不停,犹如女子伤心的泪。
蚩尤的酒渐渐醒了,阿珩永不会来了。
他痴痴而立,凝视着眼前的桃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在何处?
月光从花影中洒下,照得树gān泛白,蚩尤缓缓走近,却看见树gān上密密麻麻写着“蚩尤”二字。
阿珩离去后第二年的跳花节,他穿着她为他做的红袍,在桃花树下等待通宵。醉卧在残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迁怒桃树,举掌正要将树毁掉。无意中瞥到树gān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细看,竟然是无数个“蚩尤”。
玉山六十年的书信往来,他一眼认出是阿珩的字迹,看到熟悉字迹的刹那。他的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迹犹存,人却已不在。
满树深深浅浅的蚩尤,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无望。
足足几百个蚩尤,一笔一画都是qíng,一刻一痕都是伤,她当日究竟等了多久?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而离去?
蚩尤闭起了眼睛,手沿着字迹一遍遍摸索着,似乎想穿透两百多年的光yīn告诉那个两百多年前站在树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着,掌心滚烫,却温暖不了冰冷的字。
蚩尤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话铭刻在心,却好似要惩罚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认一个个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划出的小字,潦糙零乱,可见写字时阿珩的伤心愤怒。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阿珩从未失约,失约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爱他、护他;他却疑她、恨她、伤她!
蚩尤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着他。
蚩尤脸贴在树gān,泪湿双眸,几难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只公shòu一样,在择定了配偶后,把最美的鲜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献给她。甚至不惜为了保护她而战死,可爱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这些,担心阿珩不懂得他紧张地捧上的鲜花和野果是什么,会辜负他,却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鲜花、一个野果的意义,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视他的心。
最终,竟是他辜负了她。
蚩尤的手紧紧摁着她写的字,似乎还想感受她指尖的温暖、发间的清香。可是,没有丝毫她的气息。
两百年!她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蚩尤qiáng压着的泪意终是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树gān上,洇湿了斑斑驳驳的“蚩尤”。即使倾倒五湖四海、寻遍八荒六合,他都无法再弥补她一丝一毫。
万里之外,日出之地——汤谷。
不同于日落之地虞渊,终年黑雾弥漫,汤谷的色彩清新明亮。向东而去,碧波一望无际,随着随风轻轻dàng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树(注:扶桑,长于日出之地汤谷的神树。《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注:“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爱始而登,照耀四方。”)长在水波中央,树冠比山还大,枝头开满了火红的扶桑花,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碧绿上浮着一团团红云。
在碧绿和火红间,突兀地有一点白色、一抹蓝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树gān上,抚着琴,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蓝衫男子舞着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片片雪花从他的剑端流泻出,身周冰雪弥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这两个男子就是名满大荒的少昊和青阳。
随着剑势,雪花越飘越急,温度越来越低。
一套剑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坛。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后,连声称赞:“好,冰镇得恰到好处!”说着,把另一杯葡萄酒递给了青阳。
青阳喝了一口后,淡淡说:“多了一点涩味,回味后反添一段余香,你酿酒的技艺越发高明了。”
少昊很满意,“别人都没喝出,若论品酒,你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我连在轩辕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阳顿了顿,淡然自若地接着说完,“阿珩自小嗜酒,别人花费时间练功时,她就琢磨着如何偷酒了,舌头被养得刁钻灵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滞,沉默地给他斟满酒,青阳一口饮尽。
青阳问:“你父王最近有什么反应吗?”
“大荒的流言都传了两百多年,我父王会不知道真相吗?他肯定早知道承华殿的王子妃是个假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问,我就装糊涂呗!”
“你想装糊涂,你那一群能gān的弟弟容不得你装糊涂,迟早会闹出事qíng,中容不是已经试探过好几次了?王子妃缠绵病榻两百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么糊涂了?只要父王还打算和轩辕结盟,父王就不会让他们捅娄子,即使那是个假的。也不会出任何差错,等父王觉得轩辕没价值了,即使是真的,也处处都是差错。”
青阳说:“我听说俊后在说服俊帝立神农族的女子为宴龙的正妃。”
少昊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我父王比较感qíng用事,因为当年登基的事qíng,对神农一直心怀芥蒂。还没答应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农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还空着,主动给榆罔示好,求娶神农族的王姬。云桑已经心有所属,你怕是娶不到了,还有个沐槿。”
青阳苦笑,“你想让我兄弟反目?我父亲都拿昌意那块榆木疙瘩一点办法没有。”自从阿珩死后,昌意至今都不和青阳说话,而且对huáng帝明言,除非榆罔杀了祝融和蚩尤,否则休想他会和神农族和平共处。huáng帝费尽心机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却根本不敢派弱水的勇士上战场。
少昊叹道:“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一根筋,你父王纵然心有七窍,碰上了一根筋的昌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青阳拎起酒坛开始猛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缓解一切。
少昊想劝却无从劝起,自从阿珩死后,青阳已经从爱酒变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着青阳,忽而想起了两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青阳时的qíng景。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他坐在院中的槐树荫下纳凉。
青阳嘴里嚼着根青糙,肩上扛着把破剑,大摇大摆地走进打铁铺,笑得比阳光更灿烂,嘻嘻哈哈地对他说:“兄弟,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打铁匠,帮我修好这把剑,我请你喝酒!”
他眯着眼睛看青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肆无忌惮、热qíng慡朗的灿烂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这个少年。
他帮青阳修好了剑,青阳请他喝了最劣质的酒,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当时他的一辈子才几百年,还不懂人生中没有最,只有更。
也许是因为他修剑的技术好,也许是因为他好糊弄,修剑不用付钱。几杯浊酒就可以打发,青阳总是来找他修剑,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青阳来找他修剑,他请青阳喝酒,临走前再附送青阳一套衣服、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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