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澜对着杨子南深深一揖,也不知道是为说服对方还是自己。
第十五章 淑景即随风雨去
杨子南虽然是旧识,但到底没劝住他。幸好临州离京城不远,舒澜也没再用他来时的仪仗,带了两个随从弃车骑马一路不停地回京城去,只用了来时一半时间不到。他本来是不太擅长骑马的,但经了这一回也算因祸得福,克服了紧张恐惧之后,他的骑术竟是再不输于一般人。
进城之后他见着熟悉的街景,忍不住慢慢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怕万一被人看见了说他回京之后不先面圣却拜访大臣,因此即使有百般迫切也只能压下去,回家沐浴更衣之后便往宫城去。他jiāo了差,勾了名,到尚书台的时候崔道之果然不在。白守默跟平常一样坐在案前着三不着两地写东西,见他进屋也不像旁人一般惊讶,只掀起眼皮来瞧了他两眼没作声,直到舒澜要往他对面坐下才开口道:“等等。”
舒澜动作一顿,只见白守默从自己屁股底下拿出个软垫扔过这边来,等他道了谢接下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回来得这么快。走了一路,没把腿根磨破?还敢这么坐。”
“多谢白尚书。”
他等到这一天下午,才有机会出了宫城往崔道之府上拜访。
他跟着侍女穿过正堂,又隔过一个结了半层薄冰的池塘走进回廊后的院落。里间的门半掩着,房间里很暖,地面上又铺了长绒的毯子,踩上去柔软而悄无声息,舒澜身上穿得不多,但已经有些热了。他收敛了思绪,站住往四周看了一看才敲了敲门。
屋里并没有人应答。他等了片刻小心地走进去,只见他要找的人手里握着本书倚在榻上,身上搭着件斗篷,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舒澜一时尴尬,不知是否要叫醒对方,一时又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又看。
正在他犹豫之时,便见崔道之睡得迷糊了便慢慢松了手只拈住两三页纸,只闻嘶啦一声那书落在地上,正好被扯开几页。舒澜一向爱惜书本见不得这等事,忍不住便走近蹲下身子小心地捡起来抚平,检查起它的缺损之处。
他还没动几下就觉得手边一痒,只见榻下忽然蹿出一只大猫,影子似地跳到崔道之身上去了。那只猫长得洁白,趴在一边只偶尔动上一动,正好跟他盖在身上那件毛色雪白的大衣难以区分,竟将舒澜看得呆了。
崔道之被这动静弄醒,睁开眼正跟他对视。两个人都愣了一会,谁也没动,只有那白猫蹭了一会自己跳下去跑出门外一溜烟不见了影子。
“……你从宫里直接来的?”
沉默良久,崔道之见他一身公服,先开口问道。
“是,下官从宫城直接来的。”
他刚不明缘故地答完,崔道之便扬声向门外去叫了那侍女进来吩咐了才转回来道:“外头冷了,你从宫里来,想是没吃饭的,就有什么都先吃了饭再说吧。”
舒澜没想到他问是为了这个,但他当真也饿了,便不作异议地点点头。他手里还拿着那本被撕坏的书,翻过封面来更忍不住可惜了一声,向崔道之问:“这集子是前朝那本失传了的?”
崔道之点点头叹了口气:“秘阁里存的孤本,要过几年才轮得到校点,说了多少好话才肯借给我……”
他见舒澜睁大了眼,便又补道:“不妨事,早晚也要校的,坏那几页我叫人抄了就是。”
舒澜听了这句刚要点头,忽然心中一动,便对崔道之道:“崔令君不嫌粗疏,不如就由下官来抄写?”
崔道之闻言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想看……想看就直说,这样也不怕我下回毁几本大部头来让你抄……”
“令君真是——”
舒澜觉得自己被取笑得要发窘,把书拿在手里,终于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你想留一份,便抄去吧。只别到处拿去给人看,秘阁那边叮嘱我几遍了,要再过几年才肯放了这本到外头去的。”
崔道之压着气息说完这句,转过脸去咳了半天,然后抿了抿唇,抬起头对上舒澜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gān净无垠,只盛满了一片诚恳的温柔,反把他要接着开的玩笑都堵在了喉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在这片刻的沉默里,舒澜终于捡起了他一进门就想说的话题:“我听说中京有些变故,才特意提早回来的。”
崔道之的xingqíng虽然一向温和,但这一回也太温存了些……翌日早上舒澜虽然还是按时往宫城去点卯,但在自己的书案前坐得实在是有些心不在焉。
前一晚在辞病不朝的尚书令府上说话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他甚至无需刻意就会回想起来。预料的斥责与质问都并不曾有,他没想到崔道之只是露出个无奈的笑慢慢说话:“是了,我知道——你回都回来了,我也不能让你再回去;就算我让你再回去,你也不会听我的。就好比你的帖子递进来,我本来不要见你,转念一想你都已经到了门口,我不见也没什么用处。不让你来,不知道你在京城做什么,我反而要担心。”
他说到这里甚至还停了停,抬眼细致地打量了舒澜一圈:“想是京中的饭菜不好吃,小舒侍郎在外头待得胖了。”
——可惜现在桌上没有铜镜,他看不出自己在临州几个月心qíng烦闷食yù大涨到底吃胖了多少。
舒澜探问的时候也没提起杨璞。流言千万种,他不知道自己说那种才合适,索xing纯然去好奇崔道之会怎么说。
“你进城的时候,盘查比之从前严了不少,没看出来么?”
“杨质然北征回来,心思就不安分了。朝廷改了军制,他不服气,说是我主使的yīn谋,大闹了一场,刚偃旗息鼓没几天。”
舒澜听得心惊,但崔道之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就像讲了随便一个什么故事,讲完了端起手边几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水,甚至轻轻嗤笑了一声:“外面有人说,我不肯见客是在家装病,暗地里不知道在谋划什么……我还能谋划什么?小舒侍郎也觉得我是在装病吗?”
崔道之昨晚这么问他,但他甚至到现在也没想清楚。
“仲泓?”白守默推门进来的时候舒澜正在吃东西,这位忘年jiāo见状几步走到前头对他道,“外头都乱了,你还在吃?”
舒澜赶忙把东西咽下去,站起身问白守默怎么一回事。白守默站定在面前盯了他几眼,忽然低声道:“还记得么?先帝驾崩那天,值夜的本来是该是我。我有事,才请你帮忙,换成了你,在簿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
舒澜被问得一个激灵,静静点了点头,又狐疑着等待白守默的下一句。
“杨大将军又上了第二封奏疏……”
白守默还没说完,舒澜便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手里的糕点还捏着,却忘了拿好,那块栗子苏被捏成了粉末落在桌上,惊得他赶紧拎起文书抖掉碎屑,听着那下一句被附耳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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