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接到主人的示意,艰难地开始往东南方行进。背上驮了两个人,它显得有些疲惫,可这额外的重量也令它更加稳健,不会轻易被风刮跑。伏伶拉着陈忆安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像是在给它鼓劲。
天际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黎明初至,眼前也不再是一片浓稠如墨的黑暗,不远处渐渐出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待走得近了,他们看见那是一片枯萎的树木,每一株都有数人合抱粗细,它们不知已经死去了多久,gān枯的表皮剥落,树gān也已被腐蚀成了一个个空dòng,只剩下残破的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在狂风中巍然不动。
胡杨坡到了。
两人一马停在一株巨大的枯树之后。陈忆安抱着伏伶跳下了马,将马拴在树gān的背风面,而后搓了搓自己快要冻僵的手,拉着他钻进了树dòng。
狂风终于被阻挡在外,两人浑身一轻,不约而同地瘫在地上,随后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将呛进肺里的沙子咳了出来。dòng中算不上gān净,散落着不少枯枝败叶,好在还算gān燥,陈忆安掰下一截腐朽的树皮,将那些杂物都扫了出去,任它们在狂风中被卷成碎片。
他丢掉那截树皮,jīng疲力竭地靠在dòng壁上。伏伶裹着大氅就坐在他身边,脸色有些苍白,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
“胡闹。”陈忆安道。
伏伶靠过来,倚在他身上,用手环住了他的肩膀。出乎意料地,陈忆安没有推拒,或许是他已经没有了推拒的力气。
“没有胡闹。”他执拗地道,“如果不是我,你已经……”
陈忆安想起了他的同僚。想起了那些死在黑骑刀下的人,那些浴血奋战撤退出来最后却还是被埋葬在风沙里的人。这次突袭黑骑大营的三百人,除了他,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他攥着怀里的那枚镇边将军令,心中一阵刺痛。
“救我gān什么。”陈忆安垂下头,“我宁可死了。”
伏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这样说,长生主会生气的。”
陈忆安抬起头看着他,后者朝着他笑。
“你送我的木头我已经打磨好了,只差装上琴弦。可朔方城里没有好的料子,只有胡杨坡的河道里长着一种糙,叫做蚕丝糙,糙jīng可以用来做弦。等我采一些回去,做好了,再弹琴给你听。”
陈忆安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抬手,温柔而细致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伏伶颊上微微一热,将头靠在他的胸口。陈忆安虽不明说,却是表示已经不再拒绝他的心意。他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
“风还要刮上好久才能停。”他道。
“是啊。”陈忆安打了个哈欠,有些昏昏yù睡。
“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伏伶道。
“聊天?”陈忆安意外。
“天气太冷,这样睡过去很容易着凉。”伏伶道,“你和我说说永安城的事,怎么样?”
“永安城的事……”陈忆安沉吟了片刻,本想拒绝,可伏伶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像一个等着听故事的孩子。
他想了想,便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说了起来。
“永安城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一座热闹的王都,王宫很大,听说里面的君王沉迷享乐,在琉璃台夜夜笙歌,不理政事,大臣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平时出来露面的是宰相窦言,他是窦家的族长。窦家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朝臣和军队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可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将朝政都把持在他们的手里,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而且他们眼里只看得到金银财宝,谁的钱多,谁就受重用,不愿给他们jiāo纳贿赂的,就被打成jian党。”
“你也是因为这个,才来的朔方?”伏伶一针见血地问道。
陈忆安静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父亲一直是个正直的忠臣,可南泽的朝廷已经容不下像他那样的人了。他一直教育我要勤勉读书,认真习武,将来造福百姓。可他勤勉一生,到头来却不得善终。”
“这样的朝廷,你为什么还要为它效命?”伏伶又问道。
“……已经这样了,如果还没有一些明白的人支撑住,这个国家就完了。一旦国家完了,九夷人就会进犯边境,到时候不仅是朔方,还有很多很多的城池会遭殃,百姓会被屠杀,他们的妻子女儿会被糟蹋。有句话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争一旦打起来,谁都无法幸免。这个国家再错,百姓又有什么错呢?”
“如果真有一天这样,我们可以逃去九夷。”伏伶突然道。
陈忆安听了这话,顿时一僵,他难以置信地、甚至有些愤怒地推开了伏伶,叱道:“你在说什么话!我生于南泽,死于南泽,岂能做个叛国之人!”
“我……”伏伶被他吓住了,连忙辩解道,“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
陈忆安偏过头去,不再理他。这些天连日酣战,并且刚经历了同僚的死亡,他对九夷军早已恨之入骨,脑中回dàng着伏伶那句话,愣是气不打一出来,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真的说错了。”伏伶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窥视着他的神色,“我只是想着你能好好活下去,没有别的意思。”
陈忆安瞥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泛起一丝不忍,叹道:“这种没见识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南泽和九夷已经开战,两国本就是死仇,现在更加仇深似海,这话被人听了去,会惹上很多麻烦。”
“我知道了。”伏伶点了点头,见他不气了,又靠了过去,“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么。”陈忆安揉了揉他的头发。
狂风仍然在呼啸,透过fèng隙可以看到天色依旧暗淡,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纱布。伏伶忽然道:“真想永远这么下去。”
“真的如你所言,我们就要渴死饿死在这里了。”陈忆安道。
伏伶笑了一下,他也不责怪陈忆安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困了,睡一会儿。”
“睡吧。”陈忆安应道。
“等一下。”伏伶解开自己的大氅,将陈忆安也裹了进来,将帽子拉下来罩住两人。这一下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寒冷被隔绝在外,呼吸相闻。“一起睡。”他道。
这一夜一直熬到天明,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跋涉,大概真是累得狠了,他不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轻柔,发出细细的鼾声。陈忆安背靠在树dòng的dòng壁上,腾出肩膀给他当枕头,一时间也什么都不想思考,听着外面的风声,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一觉无梦,醒来时外头的风声已经小了下去,却还没停。他觉得嗓子甚是gān渴,咽了咽口水,睁眼一看,怀里的人竟已不知所踪。他心中一急,忍着身上的酸痛钻出树dòng,只见外头已是日暮西沉,一轮红日遥挂天际,模糊的轮廓掩映在沙尘之后,马儿低着头正在小憩,却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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