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走片刻山路,便到了纵云阁,几人敲门进入,只见楚南柯跪坐矮几之前,正斟着茶。那矮几上只放了两个杯子,意思很明显了,他请的只有刘承一个,再无他人。
刘承道:“楚先生。”
“刘将军。”楚南柯抬起眸子,对着他一颔首,而后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尹chūn秋,“你,出去。”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尹chūn秋皱起眉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尹心便扯着他衣袖叫唤道:“师伯不要师父做事了,师父快带我去玩!”
刘承笑道:“先生去吧,我过会儿来。”
尹chūn秋叹了口气,还是领着尹心去了放鹤亭。楚南柯见旁人都走了,便请刘承坐下,开门见山道:“邀刘将军来此,其实是有一事不解,想请将军指教。”
刘承道:“指教不敢,不知楚先生想问何事?”
楚南柯将杯中茶水轻轻浇淋在茶盘中那只鲤鱼茶宠上,缓缓道:“昨日我们三人都为刘将军诊过脉……将军不过弱冠之年,却如此多沉疴宿疾积压在身,师弟先前给的药,是能将这些顽疾慢慢调理好的,只是……这几月下来将军喝了药,却一点起色都没有,军医的药和我师弟的药,似乎都毫无作用。”
刘承隐隐觉得这人接下来似乎要说什么能戳到自己痛处的事,勉qiáng笑道:“大概是我身体不争气了……”
“不……”楚南柯重新倒上茶,抬起眼望着他,继续道,“我倒是听说,黑衣旅高层皆有服用一种御赐药物……服下此药之后,便不得不受制于人,唯有每年在京jiāo接之时,才可拿到解药。”
刘承眸色渐渐暗沉下来,qiáng装出来的那点笑意还挂在脸上:“楚先生倒是一清二楚。”
“黑衣旅对朝廷足够忠心了,皇帝却总是怕你们背叛,还要bī着你们吃下毒药……”楚南柯轻啜一口茶水,面上没有一丝表qíng,“将军应该知道,他一直防着黑衣旅。连亲弟弟魏王都不信,魏王的属下他又怎么会信。”
刘承沉默。
这些事qíng,楚南柯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圣上xing格多疑,的确一直防备着黑衣旅。可他又不得不倚靠着黑衣旅,便让他们服下了一种剧毒,永生无解。那所谓的解药也只能保证毒在一年之内不发作,唯有每年在京jiāo接之时,这解药才会jiāo到黑衣旅手里。
那种剧毒,还有一个极为讽刺的名字,叫做“君令”。
他们忠于君令,却又被君令所制。圣上用这种方法把黑衣旅牢牢捆死在身边,实在让人心寒。当年他和同袍服下那剧毒时,都是悲由心起。
军长白纠一世为君,设军学建军队,练出了那么一支国之jīng锐,自己最后以身殉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死了之后,皇帝却这般猜疑。有时候刘承会想,百年以后,当今圣上还有颜面去见军长么?
楚南柯看他脸色有异,在心中叹息一声,道:“他不信任任何人,他相信的人,早就回不来了。能留黑衣旅到如今,也不过是因为念着与白纠的旧qíng……”
白纠,军学的军长,他们心中的战神,那个一手造就了白袍军的人,那个一死便让白袍军变成了黑衣旅的人……若白袍军不是他的心血,圣上还会留着他们么?
刘承望着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漂动,淡淡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从白袍军到黑衣旅的人,全都知道。可他们都毫无怨言地服下了那剧毒。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当年决定得那么果断,究竟是因为他们真的忠诚,还是因为……他们也是在念着与白纠的旧qíng。
楚南柯依旧直直盯着他:“忠诚,需要这样来表达吗?你们拼了命要忠于君王,君王却不信你们,要用剧毒把你们束缚住……一个人因自己的忠诚沦入痛苦,那他所忠于的一切多么可悲。”
他话音未落,便见眼前寒芒一闪,一根手指已然点在他喉间。
刘承眸色一冷,缓缓游移了目光,注视着他道:“所以,楚先生有何指教?”他目光冰寒,隐隐露出几分杀意。楚南柯这一番话,是想动摇他的忠心么?
楚南柯只是笑了笑,即便以此时的qíng形,只要刘承想,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他内心也毫无一丝波澜。
他聚起笑意,眼中却是无边冰寒:“若将军只是想要一段露水姻缘,便不要招惹他。”
刘承对着人要害的手指猛地一颤,拧起眉头来,他只觉得楚南柯的话太过无趣。
露水姻缘?自己自然不可能是要什么露水姻缘。
“尹温他……十岁出头的时候被师父带回谷中,那双眼睛冷得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他看什么都是一脸的淡漠和疏离,好像对这世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兴趣,好像这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虚无……与他说句话,他会回应,但我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有人在旁边……他很想接近我和师父,却又在远远见到我们的时候就想法子把自己藏起来……有时候,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发出一点声音。”
刘承深深吸了口气,尹chūn秋如今的样子,可一点也看不出他以前会是那样……
楚南柯叹了口气,慢慢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他突然抱回来一个女婴。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们开口说话,他想让我们把这个女婴留下来。那个女婴发着烧,一直在哭。他一直守在旁边,也着急得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那么明显的表qíng……”
刘承眼底露出一丝痛色,慢慢放下了手指。
“后来,他才慢慢地愿意说话,愿意跟人jiāo流……但那也只是跟我们这几个陪了他很多年的人,离了我们,他仍旧是个不会理人的小怪物。他很难对别人动什么感qíng,无论是喜欢还是憎恶,他都很少能表达出来……他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药王谷中不必见人……师父便让他出谷去走走,希望他能慢慢改变些,但收效甚微。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能同人jiāo往,却对谁都保持着距离,对谁都动不了真qíng……如今能与将军这样深jiāo……实属不易了。或许他所有的感qíng都已经花费出去了。”
酸涩的感觉缓缓充满刘承整个心房,他快有些不忍听下去。原来对尹chūn秋来说,自己竟然如此特别吗?普普通通的jiāo往而已,竟然已经让他耗尽了所有心力……
“他小时候太苦了,再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候,什么也没得到……他很渴望感qíng,等到有人对他好的时候,却已经对感qíng不抱希望。他太害怕失去,所以就选择不去拥有。”楚南柯顿了顿,重重道,“一旦拥有了,占有yù就会qiáng到一种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如果拥有了还失去,他会疯的,一定会的。”
刘承苦笑,他知道楚南柯是在告诉他,绝对不能离开尹chūn秋,无论是哪一种离开。然而身为军人,很多事qíng已经由不得他自己了,譬如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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