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一别,万重山过,关隘险阻。」
「你多加保重。」
淮宵心都被抓紧了,一言未能断了他的话头,咬紧下唇,继续听太子说话。
他听到方故炀说,今日的盖头,他就不掀了。
此去北国余下的路程,我不再相送。
余生我许不了你。
但这青庐合卺之礼,定要与你完成一次。
隔着红布,他依稀能看清方故炀的动作,正在缓缓起身,于是淮宵也跟着起来。
等两人面面而视,都站稳了脚,淮宵调整好qíng绪,淡淡开口:「我听说往往不尽人意的因果总让人记得更深刻……」
倘若如此,我宁愿被世人所忘,也想让你心中有我。
淮宵咬着下唇,这剩下的半句话不能出口,努力调整着呼吸,qiáng忍下眼里的酸意,睁大着眼睛去看红绸布外方故炀的身形,不住地咳嗽着,掩盖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声。
只见方故炀jiāo握在身前的一只手伸了过来,牵过淮宵的,放到他的胸口前。
淮宵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跳动,急促而仓惶,颤抖得让自己心如刀割。
「qíng投意合,永以为好。」
方故炀低哑着嗓子说完,不等淮宵作何反应,向前一步,解下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那肩上暗红的大披风,起手翻飞,绕到淮宵身后,两只手捻着披风两端,将淮宵牢牢裹紧。
他将那披风搭上淮宵的肩后,再微微低下身子,低垂下自己这双看尽江山的星眸,看眼前这相对了数千个日夜的人,双手掀起那大红的盖头的一半,吻了上去。
两人双唇相接时,方故炀明显感觉到淮宵的唇角是湿的,有些紧张,任由那半边红布挡在两人的鼻尖眼前。
淮宵感觉方故炀的手抚上他的后颈,把人往怀中一带,攀附在耳边,悄声说道。
「淮宵,你对这世间万物都太过于局促……有我在,你不必局促。」
他不知淮宵今生的所有举棋不定,皆为他而起,也为他所终。
那日淮宵附在太子已成人后宽阔的肩上,闭上双眼,哽咽难鸣,不再言语。
那日太子未带走那暗红披风,而是牢牢将它系于淮宵颈项之间,挽了个活结,一双疲惫的眼低垂着,似是要透过那红绸布,望穿他的眼眸。
方故炀紧握住淮宵冰凉的双手,低声道:「我会派惊鸿将你护送到北国皇城,日后若有疑难,你定要找我。」
那日淮宵在方故炀转身之后,慢慢将头上的红布掀起,红绸之下,满面泪痕,神色沉静。
他所有的神智,目光,都汇集在了太子那一身铠甲玄色的背影之上,好似是看着当年那个虎头虎脑,冷漠稚气的稚童,一寸寸拔高了身子,最后消失在风雪庙的门槛之外。
方故炀双拳紧攥,没有回头。
庙外刀剑入鞘声刺过耳廓,连带着辘辘远听,与方故炀高喝的一声:「回程!」jiāo错在一起。
这些声响异动,在漫天的飞雪中纠缠成一块块冰棱,盘桓于二人之中,此生似再跨不过。
这一生所为,仿佛只为了等这一场风雪。
妄念痴嗔,地老天荒。
从此与风月无关。
……
第43章 第四十章(下)
返程雪重山遥,路途凶险。
皇城又来人快马加鞭,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太子返程的队伍,那通报的人几乎是从马上翻滚而下,在地上稳不住步子,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太子跟前,神色大恸,高喊道:「太子殿下!」
待太子纵马近了,他紧紧伏身于地,似不觉那白雪冰凉刺骨,颤抖着嗓音说:「皇上……皇上驾崩了……」
语毕,马上的人身形一颤,握着缰绳的手勉qiáng支撑住了身体的重量,一掀衣摆,翻身下马,对着皇城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哪怕是父皇驾鹤西去,他也已不能再回头。
身后的行军将士也跪成一片,在山林中众人皆如静默的石雕。
与这河山,共相沉寂。
裕历一百六十六年腊月二十八日,午后,裕文帝方岷驾崩于皇宫寝殿,咳血过多,死于沉疴。
举国大丧,即将除夕的喜乐氛围一扫而空,街市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皇帝的灵堂就设在大殿后面的中殿,守灵三日,太子一天没睡,方才过了大喜的方杏儿也迷迷糊糊跟着皇兄在侧,qiáng撑着睡意,以泪洗面。
「故炀。」
一身缟素之白,头上都包着与太子相同物件的常初,偏头问向面色苍白的方故炀,低声道:「不舒服就去休息会儿,知道你心里难受。」
方故炀闻声抬起头,看着他未来的皇后,熟悉的少女容颜,心中复杂qíng绪难以再说什么。
待到这宫前的雪,先化了罢。
今年的chūn季来得匆匆,没有任何准备,甚至是树梢还挂着冰雪的时候。
常尽和方故炀两人均一身皮裘锦袍,提着两三只被箭she穿了的野兔,骑在马上,分别一前一后,速度行得缓慢。
猎物皮毛下渗出的血,滴答流了一地,山林间泄入些许阳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味。
拉着缰绳,两人慢慢行进,相对无言。
到了围猎场出口,一个侍从就迎了上来,满脸的笑,手上握着巾帕递与太子:「太子,您看……」
「不必,」
方故炀摆摆手,接过那巾帕擦了手上的血,说:「打理gān净拿过来,其他的,你们不用管。」
那侍从点头应了一声,随即接过太子递过来的两只兔子离开了。
常尽抬眼看了方故炀眼眸下那圈黯然的愁意,心中一叹,开口道:「过段时日,你就要登基……故炀,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无碍,我jīng神挺不错的,趁着还没坐上那牢笼一样的位置,多玩玩。」
方故炀勉qiáng挤出一丝笑意来安慰常尽,半带调笑似的说道:「倘若做的不好,说不定哪天就下来了。」
常尽深知,他说的轻巧,却心里明白一旦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就背负了天下的江山社稷,一个王朝和众生的存亡。
可谁知道,这一坐 ,就是六七十年。
前些日子北国的探子来报,说质子回国之后一切如常,举行了一切从简的登基典礼,如今已为一国之君,有文成武将辅佐,无甚大事,特别是那温长佑为相,倒是处处替淮宵处理得妥帖。
常尽忍了又想叹气的冲动,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笑道:「别这么说,我从小就觉得你能做好的。」
他从小就被教导资父事君,曰严与敬,这年岁见长,对方故炀为国君的期望也越大,忠则尽命,应当竭尽全力辅佐。
方故炀笑着不吭声,拢了肩上的袄子,一拉缰绳,挽弓搭箭,也没等身后跟着追的常尽,往林深处追击马鹿去了。
这十多年,对他期望最大的两个人,皆已不在。
裕历一百六十六年,四月初五,chūn。
柳绿如缲,桃梨次第,一棹chūn风推动着岁月的轻舟。
太和殿前,白玉石阶之上,文武百官跪下俯首称臣,山呼万岁时,大裕王朝的新一任帝王,裕武帝方故炀登基,择日即位礼,封禅祭天,年号晟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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