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得到的,当然是第三种。
因我态度温和,语气诚恳,也因我气质纯良,神气洁净,还因我衣着华贵,相貌英俊。
倘若问那个更重要,我猜大抵是最后一样吧。人人都说眼见而实,阿玛尼的商标的确是比较容易看到的。
那天天气很好,风很柔和,我选的咖啡厅很正点,咪咪我的女郎很爱笑。当我们相携走入夜色里,一种世人唤做依恋的情绪,不知觉已铺天盖地。
于是一直约会下去。
物质社会,物质男女,讨好她的桥段配套出品,无须新鲜:云焚似的火鹤花,天天送一打到门,无休止的电话,接来送往,设计惊喜旅行,一次飞到埃及,一次飞到夏威夷。坚持三个月。她须臾不愿再放开我。
然而颜色渐憔悴,似有些心事解不开。
一日相聚后,我离开便发现忘记拿手表,回身要按门铃时,听她在里面细细声哭,悲凉摧心肝。一时大惊,大力拍门,不见她应,立刻飞身撞上,将门硬生生冲开,结果五体投地之余,抬眼看到她一脸诧异立在面前,楞了半天,纳闷的问:“你干吗?”泪痕已净,声调尤咽。我上前吻她发端,柔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始终跟随你。”承诺最易变做谎言,倘若经不起考验。第二日考验便来了。
咪咪约我在第一次聚会的咖啡厅喝下午茶,要伯爵红茶配秘制曲奇饼。她在头一个小时半个字都没说,不停吃,不停喝,不停上厕所。我终于按住她拼命翻酒水单的手,那肌肤触觉在我指尖下如此消魂。“咪咪,我爱你。”她身子大抖一下。
然后把左手取了下来。
整一只手,从她的腕上,干净利落的,取下来。放在桌上。旁边的客人瞥见,脸色大变,落荒而去。咪咪脸色惨白,眼帘深深垂着。许久,一字一句说:“我十八岁那一年,骑摩托车出事,手碾碎了,现在这只,是整容医院配给我的。”我沉默下来。
咪咪眼泪一点一点落在白色的咖啡桌面上。我猜她一定有相似的经历,下一秒抬起头,男人比来时走得快。
可是我当然和普通男人不一样。伸手过去,我轻轻抚摩那只看起来仍然很有生气的手:“在那里配的手?真天衣无缝。在一起那么久,我竟然半点知觉都没有。”她疑真疑幻,看我神色如常,又看看自己的手,装回去:“是啊,当真奇怪,我经常都忘记这只手不是我自己的。除了可拆可装以外,和真的并无两样。”我向她微笑:“咪咪,即使你全身都是假的,我也爱你。”她极惊喜,嘴巴张着,眼泪再次涌出来,我观察了一下,其他不知道,最少她还有颗牙是假的。
连假牙我都可以容忍,那就不用多想了。单膝跪下,拿出戒指捧到头顶。咖啡厅音乐应景的变成“I'LL ALWAYS LOVE YOU”。
“咪咪,嫁给我。”
新婚夜。兴头上,不醉无归。咪咪满脸飞春给我抱回房去,嚷嚷了两声“再来,再来”,便晕晕睡去,昏黄壁灯下,她左手搭在床边,指尖微微颤动着。
轻轻握住。泪水忽然涌出我眼眶,哽咽着我呼唤:“阿离。”好似两枚放到烈火上的琥珀,那只手与我的掌心一同渐渐软化,渐渐软化,直到彼此都失去形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区分,流动回转中有声音说:“你怎么就追来了?”我的欢喜都要膨胀出胸膛,整个人跪下去。那声音叹息一声,柔柔道:“痴儿,我妄化物形,致人伤残,说不得要来替身以偿,让她一世如常才好。你却跑来做什么。”
阿离,阿离与我,本是寄居山间的两只汞耳。常化作世间万物,不过玩耍。谁知十二年前,阿离远远瞥见路上一架法拉利极速奔驰,心血来潮,化身为跑车前去争竞,不慎却将当时开着小摩托车兜风的咪咪撞落,失去一只手。她内疚之下,追去咪咪就医的整容医院,化己身为手,使其后半生圆转自如,不致过于痛苦。
咪咪在床上翻身,呼唤我名。阿离一惊,忙变化回去。
我应咪咪,低声一字一字答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始终跟随你。”
汞耳:非人一种。本形为液体状,可随意变化世间万物。]
七、育方
门轻轻滑开,满屋子久无人住的气味扑面而来,随之灰尘,重如有物。
我忍住最初的几声咳嗽,闪身进去,猫腰放低所有窗帘,打开一盏很小的灯。
直到静静检查完所有的房间,确认,安全。我瘫倒在地板上,抹去额上冷汗。
然后,我带回来的那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严格的说,那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包在蓝布碎花的小包裹里,两只大眼睛,瞳仁是奇特的灰绿色。滴溜溜的瞧着我,忽然笑起来。像花开。
一个小婴儿。
作为一个被追杀的逃亡者,怎么会有闲心从路过的垃圾堆里捡回一个婴儿,我完全无法加以解释。记得当时正跑得两条腿和心脏仿佛要一起从身体上飞出去,死亡阴影如乌云一样飞速聚拢,要不是我顺势跳上了路过的一辆卡车,外面的瓢泼大雨或许就早已洗净了我的乌血。而在那之前,我慌乱的眼睛,就不可思议的定格在垃圾堆里的那个弃婴身上。
现在他就躺在进门的鞋架上,大概不是很舒服,正一动一动的,眼看就要滚下来,我一个箭步赶上去把他拽住,抱在手里,满头雾水的转进厨房,开始喂他喝牛奶----不晓得多久前买的了,不晓得吃了会不会死~~~。
两个小时前,我在城东的Y/N夜总会前,枪杀了七个人。每个都是在本城黑道雄距一方的大人物。这个暗杀计划花了我整整六个月时间筹划,检验,直到执行,我冒了极大风险,并且风险仍未消失。作为相应的代价,我的银行帐户上已经多了一笔天文数字的款项,足以保证我去买下一个外洋的小岛,谨慎的活上几十年----要是我有这个命的话。
为了这个梦想能够实现,我这段时间都必须无声无息呆在这里,呆到风声平静一点为止。
我的如意算盘在第二天就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错,我准备好的压缩饼干味道还不坏,啤酒和饮用水也足够,可是,那个混蛋小娃娃,为什么就那么挑食呢。
以我脾气,捡他回来已经是异数,倘若饿死,只怪他自己命数不坚吧。
这样想得十分硬气,只看不得那小孩子眼色,奇异灰绿色,纯洁剔透,无声之中,却似有无限想要叙说。那眼神后面,仿佛蕴涵我这一生所有的善意,快意,暖意。
捶胸顿足之后,我决定出去给他买奶粉。
熬到半夜,抱他出去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真倒霉,临晨三点,居然还有人打劫。几个小蟊贼,拿些破铜烂铁样的小刀子,唧唧喳喳,正在店员身前闹嚷。我轻轻闪进去,拿完了架子上所有奶粉,又轻轻挪到门边,自动门滑开到一半,臭小子突然哭起来。
满堂静。
我背上一紧,心里微微叹口气。我不多事,事偏到我。捏了拳头,我慢慢转过身去,计算着要在什么样的角度出手,才能避免被店子里的摄象机拍到模样。很意外,那几个小流氓笑嘻嘻的站在身后,带头的金毛歪着头,瞧着我怀里的娃娃:“你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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