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捕进行到了尾声,宿羽今天状况极差,显然已经精疲力竭,马缰被一剑挑断,他倏地滑了下去,黄沙滚了一身。
有人拿枪尖碰了碰他,宿羽轻轻地抖了一下,没再动弹。
侍卫催马上前,要把宿羽拎回来,身旁的小皇帝突然开了口:“不对。”
他回过头,“陛下怎么了?”
吴谲眯了眯眼,“他还没死,怎么可能不打了?”
侍卫笑道:“陛下不知道战场险恶。但凡是人,总有力竭的一刻。就像……”
他话音未落,只听吴谲突然大喊了一声:“废物!”
侍卫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心里骂了声娘——宿羽都摔下了马,竟然还有力气算计人!可强兵环饲,他还有什么好冲的?
前方一阵兵马忙乱,大周的切云侯早就已经跌跌撞撞地上了另一匹马,风一般冲了出去。
满地都是黄沙和鲜血,侍卫把吴谲抱下马,吴谲蹲在一地星星般的鲜血面前,半天才挠了挠头,好像刚才脱口而出“废物”的不是他一样。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追啊。”
宿羽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逻辑想事,眼下算是三国合作的局面,但谢怀脾气大,就算是和阗国王也没那么大面子让他跟北济人多露个好脸。何况他身边有不少侍卫,吴谲真要动他,只能是凑一个无巧不成书的“巧遇”。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总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向着日落的方向,一路纵马撞进了和阗城门,有卫兵要挡,被他一刀柄拨得撞到了墙上。
冷汗漫过眉骨浸进眼中,他不住催马向大乘寺奔去,大老远地就听见了刀兵喧腾,不能归家的命命鸟在菩提树的顶端盘旋。
从这个方向进城,直冲着的是大乘寺前门,北济士兵在门前走来走去。
宿羽足下停都没停,径直连浓密的灌木丛都没出,一路绕了个大圈,把马往墙下一丢,自己攀着院墙下的玉兰树翻了进去。
他腰上有伤无力,用力用得满手心冷汗,一翻过墙头就手中一滑,金错刀柄“砰”地砸在了一个北济士兵头上。
那士兵被砸得不轻,但眼睛一转看清是他,立即就要叫人——喊声没能出口,只听见自己喉间“喀拉”一身脆响,视线怪异地倾斜了。
前庭的厮打声一阵强似一阵,宿羽捏了下酸痛的手腕,把他拖进灌木丛,从地上捡起分量减半了的金错刀,一路循声而前而去。
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风,菩提树纤长的叶子扑簌簌落了下来。
透过错镂碎金的晚霞光影,一滴血珠噗地砸进了他眼底。
阔大的庭中有水井、石龟、树坛和香炉神龛,全被黑铁士兵的横陈尸体挡得七七八八,穿黑铁的人在场中只剩三个,两人拉成一张弩尽弓阙的破网,将将就就地兜住了中间那个格外高瘦的人影。那人背对着他,肩甲被砍掉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粗布短打,手背上漫下一线殷红血迹。
何达溪抱臂站在庭下,笑道:“宿侯爷还是来了?”
三伦失声叫道:“头儿!”
中央那个人近乎敏锐地偏了偏头。他束发的冠也不知所踪,只剩一支黑玉簪束住凌乱的发髻,有几丝碎发遮住了眼睫和颧骨上的血痕,眉头仍旧稍稍蹙着,长而且直的五指松松握着剑,长剑染着纵横交错的血,剑尖抵在石板地上,不合时宜的江湖气再次从血腥味里扑了出来。
宿羽低声说:“都怪我。”
如果他没甩开谢怀、如果他没轻信吴谲、甚至如果他一开始就没去北济——吴谲依旧会有办法来和阗,依旧会向大周和谢怀露出獠牙,一切仍然会发生,但至少不是现在。
宿羽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极度懦弱的人。
似乎有所觉,谢怀终于回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未及开口,便遽然抬剑向前格了出去,精准地划开一条猛然趋近的喉咙,带出血花乱溅。一个北济士兵倒地,北济人毫不气馁,何达溪摸着上次在九回岭上自己砍伤的右臂,动了动手指。
又是半打银甲卫提剑向上冲去,一个虎贲暗线横剑一挡,“砰”地劈开了一人肩头,却没顾上乱剑在前,一束银光向着他胸口刺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谢怀猛地提着他的后心把他拽了回来,怒吼道:“醒醒!”
那小兵伸手摸了下胸口的血,只觉得痛觉缓慢地升起,痉挛从指间向整个躯体扩散开来。
场中局势只为宿羽的突然露面凝滞了一下,这变故只在瞬息之间,宿羽的五感却空前地被放大了,他甚至听得见谢怀袍角上一滴水珠落地的轻微撞击声。
宿羽猛地提起刀来,提步向庭下走去。
谢怀突然说:“站住。”
宿羽脚下就像灌了铅,只好停住。
谢怀松开小兵,深邃的眼睛抬起,那束冷厉的目光盯着宿羽,“去接衡王。”
何达溪笑了一声,宿羽明知其意,一动不动,菩提叶绕着他站着的地方落了满地,血一样的暮色在绿树叶片上摇摇晃晃。
谢怀拄着剑站起来,脑袋后面长了眼似的回手捏着一片剑尖把北济兵带了过来,两手一错,近乎气有森寒地掰断了对方的颈骨,又横起剑来,终于提高了点声量,“去。朕等你。”
宿羽在原地定定站着,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心思飞到了天外,他脑海里掠过大漠清空的晚霞,紫红灿烂之下,谢怀说“他是我的家人”。
——宿羽对家人的印象早已不大深刻,故而一直都没觉得自己有家,尤其是现在,谢怀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只要手里握着这柄刀,天下再无寸土没有是非。
树荫下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怀刺出一剑挽住收势,插空回头吼道:“去!”
宿羽点了一下头,同时却大步迈下了石阶,破刀挥出满月弓,一股脑地砍开了数人,踩着满地粘腻热血径直走到了谢怀面前。他仍然比谢怀矮一点,于是就用一种近乎仰望神像的神情,稍微踮起脚尖,在那片薄唇上啄了一口。
齿列和柔软的鼻息一触即分,谢怀猛地拽开了他,“你发什么疯?!”
宿羽掂了掂手里的半片金错刀,总觉得轻得有点陌生,在一片刀兵声中轻声说:“是你等我,还是我等你?”
他垂着头看刀,话说得十分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显然在分心。人居高位,多半越来越自说自话,但这情形放在宿羽身上,就让人不悦且陌生。
谢怀皱了皱眉,反手去摸他的额头,宿羽一转头躲开了。一个银甲兵翻身跃上墙头,取下背上一张弓,羽箭上弦,箭尖向着谢怀,那个方向在宿羽眼中几乎凝成了一条隐形的线。
宿羽脚下顺势一挪,和谢怀换了个方位,把背往他背上一靠,拼出了一个简陋的“护驾阵前”。
谢怀没顾上揍宿羽,一反手格开了宿羽身前的一柄刀,怒吼道:“我让你去!在这儿内耗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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