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秋叶,是凭着一柄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过关斩将脱颖而出。那一场武举大约是极精彩的,在民间盛传了许久,山居自认从来无心于舞刀弄枪之事,却也听得个七七八八了。
不过朝堂之上历来文武不和,山居只是庆幸自己得上天眷顾,不枉费十年寒窗,倒也对什么秋叶不甚热心。
世事总是无常,正如没料到自己能够金榜题名一般,山居也没料到他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青山绿水最是陶冶性情,纵是一朝成名天下闻,山居也并不因此铺排声张,一如往日在山中之时,一袭白袍,一绾青丝,徒步行于闹市之中,往返于皇城与他的茅屋之间。
旷野上白色的孤影缓缓独行,山居远远瞧见自己的院落,门前的灯笼已黯然失色,由是心中琢磨着明日从城里回来时该买几钱灯油,好让这屋子也有些人气儿。
正想着,冷不丁掉进了一个怀抱,山居一愣神的功夫,眼前已是数柄长剑交错而过,冰冷的剑锋映着阴寒的月光,晃得山居眼睛一疼。
纵是多年的修身养性,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山居也是慌了神色,几乎依着本能的,伸手将那护着自己的人抓了个牢靠。
“堂堂状元郎,倒是怕死得紧。”良久不见山居放手,这人不禁出口讽道。
山居这一回过神来,才发觉行刺的杀手早已奄奄一息,而自己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又瞧见一手正紧紧抓着对方的腰封,霎时脸色通红,急忙松了手。
“秋将军怎么在这儿?”山居暗恼自己方才真是将脸丢大发了,而心里又感念方才秋叶出手相救,一时感激,一时羞恼,真真是个五味杂陈。
“我倒不曾想到,你竟还会医术。”秋叶显然答非所问。
山居只道是秋叶方才受了伤,忙道:“会些皮毛,将军如有什么不适,小生倒可一试。”
这话引得秋叶一阵笑:“你们这些文人墨客也不嫌累得慌,张口一个‘小生’,闭口一个‘小可’,听着都累人。”
山居双眉微蹙:“只怕于礼不合。”
“哪有什么礼不礼,我可不知这‘礼’字怎么写,若真怕失礼,便不要这般文绉绉和我说话,唤我名字便好。”秋叶说着,指了指前方灯光昏暗的院落:“怎么,山居不打算带我过去坐坐?”
山居笑道:“若要我谢你救命之恩,到城里酒楼便是,我那屋子太过简陋,只怕你会厌弃。”
秋叶二话不说便朝那院落走去,临到门前,伸手弹了弹灯笼上落下的灰尘,道:“主人能有这般高雅情操,陋室又何陋?”
山居正要开门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灯下负剑挺立的秋叶。
陋室何陋,多少年来,他从未听谁这样说过,这位剑客,竟是个知己么?
“但你这屋子没有锁可就不对了,若是有了贼人怎生是好?”秋叶话锋一转,又开始唠叨起山居来:“不过若是遇到方才那样的杀手,再多几把锁都不见得有用。你这屋子,委实破了点,连灯都快灭了,我明日帮你买一盒灯油来罢。”
山居险些被这话气晕,方才谁说陋室不陋来着?
“说实在话,”秋叶将山居煮好的茶一饮而尽,“大约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没有想到你会医术,更不曾想到你竟医好了久病在床的太后的病症。”
伴着缓缓升起的壶中的热气和清新的茶香,月光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坐。山居又为秋叶添了一杯茶:“家中世代学医,我自幼学过些医术,在古书上见过太后那般的病症,碰巧罢了。”
“你本家学医,却又寒窗苦读?”
“正是。”
“为何如此?”
“救人。学医可救一人,为官可救天下人。”
秋叶仰天大笑:“你只想着救人,可却险些将自己搭了进去。”
山居一愣:“为何?”
“你可知今日那些杀手的来历?”秋叶道:“你我二人出身贫寒,却得了文武状元,势必成为朝中显贵眼中的祸患。你今日医好了太后的病,龙心大悦,又将你升了官。短短两月,连升三级,你以为你能得善终么?”
秋叶的语气重了下来,连带着山居也低沉:“因我得圣恩,故而招致灾祸么?”
“以往的进士中,寒门子弟岂能连一个比不过显贵子弟的都没有吗?可却从未有人得此殊荣,你以为是何故?”秋叶冷笑:“贪生之人得了显贵们的好处,自此与科举离得远远的,稍有些风骨的,也屡遭暗害。这样的天下,你何以要去救?”
山居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道:“正是这样的天下,更需要我去救。让朝堂得以公正,让寒门得见天日,让世道得还清明。”末了,山居笑道:“再者,不是还有秋叶这般知我有难,特意赶来相救的么?”
月下一袭白袍的人,正气浩然,出淤泥而不染。
秋叶愣了愣神,失笑:“好,你来救这天下,我来救你。”
涟城,一座千年古城,依山傍水,屡现奇迹。
五年前的奇迹,是两位出身平民之人双双夺得文武状元。五年后的奇迹,是盛世太平,朝政清明,开疆拓土,国威远扬。
成就这一切的,是两位年不过双十的青年,一名山居,一名秋叶。
“又要出征了,叶子,此番何时回来?”
“少则数月。”
“多则呢?”
“不会多,不出半年,我必然回来。”秋叶柔和的目光落在山居身上:“待这次凯旋,我向陛下请旨赐婚。”
山居正为秋叶系着流苏的手一顿,垂下了眼帘:“叶子,我怕。”
秋叶将山居揽到怀里,似开玩笑一般打趣:“怎么,这么多年了,莫非你还怕那些世俗的闲言不成?”
山居闷在秋叶胸前,摇摇头,哽咽道:“这些年你我二人功高震主,陛下早已忌惮,又如何应许你我之事。”
秋叶感到胸前衣襟一片濡湿,又听山居道:“叶子,我,第一次悔恨自己为这天下立了这般功绩。”
秋叶扶起山居,将他眼角的泪珠拂去:“瞧瞧,堂堂丞相大人竟在这里哭鼻子,那些被你惩治了的贪官显贵,若要知道了,怕是要在牢里生生气死。”
山居被秋叶这话哄得一笑,勉强收了泪水,这才指了指秋叶剑上的流苏:“这是我亲手编制的,你可要好生戴着。若是丢了,我可饶不得你。”
秋叶揉了揉山居的额头:“流苏在,人在。”
山居的心却并没有因此安稳,不知为何,总有些恍惚,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果真,大约确实是发生了什么呢。
翌日清晨,皇帝紧急召了山居入宫,因是太后犯了病,宫里的御医个个束手无策,只得请了山居进宫医治。太后年迈,病情时好时坏,山居只得奉命留在宫内数日,以保太后无恙。虽说以丞相之尊行此差事并不妥当,但皇命难违,人命关天,山居自不会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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