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头武士被老板娘一番奚落,头顶似乎都红了起来,“你们女人实在肤浅!愍皇帝治国,差点将旧朝拱手送给西北那群野人,你不知道?这么蠢的皇帝……”
“是是是,我们女人不喜欢谈论愍皇帝怎样治国。谁让愍皇帝十八岁就死了呢,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死在十八岁这么好的年纪,他又工于作画,又是皇帝,又是降世的神祇,我怎么能狠下心来恨他呢?”老板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就连高高在上的天神佛陀,当年因为白凤皇帝,也许诺将梨花的寿命延长了整整十天。为了传说中的白凤皇帝,我想,当年收复国土之战,再打十年也不为过。”
老板娘的话说完,茶客一片哗然,背着孙子的老妇人肯定的点着头,瘪嘴老头和几个年轻人口中连连发出“啧啧”的声响。
秃头武士看着茶杯里映出的自己的秃头,鼻孔中呼呼有声,“老板娘,你又不是十七岁的姑娘,就算见到愍皇帝,他也不会喜欢你——更何况……不,哦,对了,他一定不是白凤神吧,而是触怒了神明被神明诅咒,使得佛法衰败生灵涂炭,除非用神明的诅咒来解释,否则我再也想不出,天底下为什么会有比刚死的哀皇帝还不成器的皇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毫不光彩、败坏伦理的,断、袖!”
老板娘听到这句话愣了片刻,茶碗中的水溢了出来,安静的在桌上淌着。当茶水落在地上的时候,茶肆外“哗啦”一声下起了大雨,一根竹杖“哒哒”敲着台阶探了进来。
一个背着掉漆三弦琴的盲眼叟站在檐下,擦干脸上的雨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问道:“老板在吗?老头儿我想去隔壁镇庙会上说书,不料遇上了大雨,想在贵地小憩片刻,等候雨停。”
“老头儿,”围着老板娘和秃头武士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你会讲旧朝遗事吗?我们要听愍皇帝的。要是会,今天你在这里说书,茶钱我请,我们一起凑钱给你当说书钱。”这人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发出了一片赞同声。
盲眼叟循着声音走了过来,老板娘将那碗倒得过满的热茶水递到了过去。“当然、当然。”盲眼叟喝够了茶水,解下背后的三弦放在了桌上,“今天不唱曲儿,说一段愍皇帝遗事,茶水请奉老板娘,给茶肆捧个场,这故事就算老头儿我微薄的回报。”
“各位茶客,老儿我五岁识字、七岁读书、九岁通经典、十岁做诗赋,十一岁,已经名动天子脚下帝王都;四岁腾云、六岁唤雨、八岁观星,十二岁,终于神游三十三天上梵王宫。可谓自幼饱览经义正史,一生广听稗官杂说,天下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而我掐指一算,我上上辈子竟是愍皇帝身边的小黄门,活了十五岁。虽然老头儿我上上辈子是个短命鬼,但这愍皇帝的故事依旧不在话下。众位茶客,请听:
“如今是世道恢复的年岁,不论是单衫戍客、远游书生、缝衣慈母,还是草间流匪、白发逐臣、紫微帝王,该死的人已经魂归地府。因此,身处地府的愍皇帝,已经从他们口中,听够了关于自己的传闻。如果鬼差问他怎样看,嘿嘿,老头儿我没去过地府,不知道。不过各位茶客,莫急莫急,老头儿我不猜也知道,愍皇帝一直记得他的右相,就像是……即使星辰坠落、河海枯竭、佛陀末法、世间陨灭,他也是忘不掉这位大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大吉!感谢所有点进来的小甜食~
第2章 第二章:空水共澄鲜
说来正是巧合,白凤太子遇见太子太傅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雨天。那时,十四岁的白凤太子随懿皇帝在行宫避暑,皇后没有跟来。行宫依山而建,山势崔巍,上摩青天,平接白云。山南有竹海,潺潺冷泉穿竹而过,可以依泉湃瓜,大啖凉果,足使盛夏清凉无暑。林下竹枝筛影,照面成碧,翠润侵衣。
盛夏将尽,天倏地多起雨来。那一日,白凤太子在竹海中观摩竹节,竹枝之上多出来的闷雷遮住了马蹄声。待太子回过神来,才发觉有一个陌生人正骑着马上山,白马悠悠的走着,那人垂下的长空初霁色软绸衫也悠悠的摆着。
雨前的风不时吹动来人帷帽上的纱,露出他的下巴,他的下巴上有一道很浅的美人沟。太子收回余光,没有转身,不过抿紧了唇角。
风吹得太子脑后的发不时扫着他的脸颊,他的长相并不像懿皇帝那样仁和,淡眉薄唇,脸上虽然没什么棱角,却显得冷漠,又由于体弱眼下微微发青——这放在其他人脸上一定是不好看的,生在白凤太子眼下却合着他的冷漠气,与他添了几分孤傲,显得这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孩子。
皇后曾将白凤太子这样的面相归结为他没有福相,也因此坚信,自己会生一个有帝王福相的儿子。皇后说白凤太子长得像背负着某些不可告人的血海深仇,显得刻暴寡恩没有气量,又像在守活丧,就如同他薄命的生母,将来一定受不得大富贵——懿皇帝赞美白凤太子没有名分的生母 “梨花为肤樱为唇”,可懿皇帝说的时候大概忘了,这些花都是薄命的花。
狂风压得簇簇竹竿挤在一起,竹涛阵阵如龙摆尾,竹干戛戛相摩。两边修竹似墙,将天地拢成这样细的一条路。马上的人自察觉到白凤太子的目光,便一扯缰绳止了马蹄,直到白凤太子转过身来。
站在竹墙之间,凉风夹着雨点落了下来,白凤太子转过了身。生在这个世间的某些人,自出生起就处在一条如这竹墙之间一般无处可逃的直路上,不管怎么走总会遇见,而白凤太子和马上之人相遇的缘分,在风雨之前。
“听闻白凤神托生的太子在竹海中,我特来瞻拜。”马上的人笑道,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寒冰沉水,凉月流瓦。可他对着太子说话,既没有下马,也不摘帷帽,甚至没有称臣。
白凤太子听来人说完话也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右颊上泛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脸上也再没了冷漠,只显出一片赤诚,正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你看到我了,我身后的白凤没和我说有人来。”言外之意是,来人在他的眼中,是根本算不得人的。
“因为我与太子的白凤是故友,我前世是一只鸿鸟。仙人遇仙人,自然不以人相称。”马上人回道。风掀起了他的帷纱,白凤太子看清了他的样子。应道是苍天偏爱,琢玉为人,这才使山中雨神倾倒,送风窥容。
白凤太子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像一个他极其讨厌的人。大前年春雷惊榜时,梨花零落如大雪,有个俊朗的探花站在梨树底下,奉命给懿皇帝折了一枝梨花,懿皇帝拈着花想起了白凤太子的生母,将花赏给了太子。皇后很讨厌梨花,也很讨厌樱花,但她最讨厌拿着花的白凤太子,白凤太子不能讨厌皇后,于是只好讨厌那个探花。
“你叫什么?”
“陆方鸿。‘振鹭于飞,凫跃鸿渐’的鸿。”
“振鹭于飞,凫跃鸿渐,乘云颉颃,随波澹淡。”白凤太子闭上眼点了点头。他觉得陆方鸿的名是好名,只是姓不是好姓,皇后也姓陆,外戚陆氏里,没有几个是好东西。白凤太子是太子,陆氏族人应当跪在地上乖乖听他的话,而不是将当朝皇后、将竟陵陆氏视为他的恩人,对他颐指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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