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绰不相信他,他也不相信苏绰,他们俩互相猜忌。
可笑的是,他们彼此了解,却还能互相欺瞒,互相算计。苏绰以为抓住了他的软肋,时时威胁。他无所谓,横竖不过是一条命。
清早庭院里的积雪被清扫过,这会儿飘飘扬扬的雪下来了,隔了没一会儿,路上又积起一层薄雪。他顺着卵石路走,灵娡道了句“小心”。
他转了道,跨出院门走了没几步,见到几个人将一个衣衫单薄的人推了出来,对其拳打脚踢,那人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就被人揪着领子,半拖半拉地被推出了后门,摔倒在了街道上。
言昭含以眼神示意灵娡去问问。
灵娡应了声,上前问那几个仆从模样的人:“这是怎么了,你们为何要打他?”
仆从机敏,见这姑娘和她身后不远处的那位公子皆是器宇不凡,腆着笑脸道:“咱主子嫌这是个废物,让他来跟我们做事,结果他连粗活都做不好,还染了梅风病,刚刚咱几个回禀了主子,主子说就丢了这个废物出去。”
言昭含走上前来,瞧了眼伏在门外再也站不起来的人,轻声询问道:“梅风病?”
灵娡回道:“多发于冬春,人常发热,多咳,会染给旁人。不过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治起来稍有些麻烦。”
仆人作了一揖,道:“姑娘和公子要没什么事儿,咱们哥儿几个就下去了?”
灵娡点点头,为他们让开了道。几个人一个接一个顶着风雪离开了。
门外的那人以手支地,支撑着自己起来,然而双腿绵软无力,他又摔了一次。
言昭含迈过门槛,蹲下身,捏住他的下颌,看他的模样。他的右脸上有着一块骇人的烙铁印,嘴唇干燥苍白。他见到言昭含时浑身一震,目光闪躲,避开言昭含的目光。
灵娡见言昭含静静地看着他,好奇地走到他身边去,看清那人的相貌后也怔在了那里。
第115章 与君2
他的容貌虽毁,灵娡能瞧出他原先的模样。他竟与言昭含有六七分相像。
言昭含问道:“你叫什么名?”
那人张了张唇,没有发声,眼神里满是畏惧。他见言昭含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勉强从嗓子里发出“啊”的一声,接着像是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言昭含皱起眉头:“是个哑巴?”
那人慌乱地垂下眼眸,点点头。他的发上、眼睫上也沾染了雪。身上穿得单薄,仅有一件破旧的麻布衣,裸露的脚踝被冻红了。
言昭含瞧了他半晌,直起身子站起来,道:“将他带回去吧。”
灵娡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看了眼那人,又看向少君,问道:“带回去?”
“我们带他回袭且宫。”
言昭含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只得照办。她搀扶起地上的这个人,将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肩头站起来,言昭含搭了一把手,搀在他的另一边。他们带着这人行至明决正门所在街道的尽头,仆从上前来接手。
魁梧的仆从带着那人往马车走,忽地在两辆马车间站住了,转过头来问道:“少君,咱将他送进哪辆马车里?是要再雇一辆吗?”
言昭含说:“不必了,就送进我那儿,我正巧还有话想同这位公子说。”
仆从将那人送进马车后,言昭含也打算即刻离开。他走近马车时,听见身后一阵杂沓之声。他回头一看,一辆四角垂流苏的软顶马车正停在明决门前,他多心,多看了几眼,看见几个仆从拥着一个藏蓝大氅的人下来了。
那人立在雪里,朝着他的方向,正望着他。
是个故人。他多年未见了。
那人满脸狂喜地走向他,他犹疑了一会儿,也缓步朝他走去。
江桐一上来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侧,道:“昭含,咱们多年没见了,正巧在这里遇见你。”
言昭含道:“我来看看我师弟。”
江桐揽着他的肩笑道:“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哪。咱们一定得喝几杯,走,咱们回明决。”
言昭含推辞说:“行程不可耽搁,下回再……”
江桐打断他的话,道:“就喝一盅酒,耽误不了你多久。你就让仆人等上一等吧。”
其余人等在明决倒无大碍,他救下的那人若同他们走回明决,怕是会让苏绰生疑。他推辞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好,于是跟灵娡打过声招呼,让他们在马车上守一会儿,他去去就回。
之后他在明决的雅楼里与江桐对酌。屋里点着暖炉与熏香。两人面前摆着酒壶与酒杯。
言昭含喝了几杯热酒,如玉的脸染上桃色,眉眼自带风流。他于席间清谈,举止清雅如旧。
江桐望着他,只觉移不开眼,酝酿了心绪,痛心道:“你离开沉皈以后,我再没见过你。每每想到你在袭且宫受苦,我心中就备受煎熬,三番五次想上袭且宫来看你,皆被繁琐的家中事物耽搁了。”
江桐趁着酒劲握住言昭含的手,深情道:“昭含,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言昭含叹息,抬起眼时,眼中波光潋滟。他笑道:“还能过活,不至于丢了命。”
他望着江桐道:“你……尚能念着我,我心里已是宽慰。”
“原是我的不是。你出事的时候,我没能守在你的身边。害得你入了魔窟,受尽了苦痛。若是……若是能重来一次……我定护你周全。”江桐眼中已含了热泪,走到他跟前,“如今倒好,大哥回来了,明决重振威风,假以时日,天下门派归于明决,袭且宫也便能安稳度日了。”
江桐握着他的手压往心口:“待到那日,我再将你带回骁阳,我们再续前缘。”
言昭含顶着风雪,自庭院走出明决门时,想到了从前。
他被言书涵责罚时,江桐从未为他说过一句话。江桐以为他不知晓,他被绑在暮涑清觉台的云龙柱上遭受鞭打时,江桐就在底下默默看着。
明决雄立时江桐归顺他兄长江翊。兄弟亲如手足,多讽刺。后来明决败落,江翊被锁入荆唐山,这些年江桐便无声无息了。如今明决重归骁阳,江桐又上门来,放在同他喝酒时提到苏绰,一口一个“苏先生”叫得亲热。
言昭含刚喝过酒,屋里的熏香闻着难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进了院子,被冷风吹了才舒服些。
方才在楼上,其间熏香被丫鬟换过一次,换成了催情的。江桐愈发放肆起来。他找了个借口,说时候不早,得离开了。
他出了门后,先到灵娡所在的马车上,跟她要了水壶和一方锦帕。言昭含将水倒在锦帕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擦拭了两回,然后将锦帕丢在了一角。
灵娡见言昭含神色不太对劲,询问了一句:“少君,你怎么?”
“没事,不过是有些反胃。”言昭含说,“我们回去吧。”
他从灵娡那儿出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一撩开车帘就瞧见那人蜷缩着,冷得浑身打颤。他取出自己的大氅,扔在了那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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