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说豆花送给你,不要钱,但是要你吃完把碗洗干净送回来。”
邬光霁顺着小孩所指往那边瞧,他哭得眼睛有些模糊,就看见豆花摊那边有个白色的男人,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那人穿的衣服发白褪色,脸也很白,至于五官什么的也看不清,但是他还是出于礼貌对着那边笑了下表示感激。
事实上,李仗香还没见过那么难看的笑容,一个乞丐,脸上黑漆漆的像是好多年没有洗过脸的模样,脸上被眼泪鼻水冲得乱七八糟,刚刚哭完就笑真是比哭还难看,不过对方既然表示感激他也对那乞丐点点头,恰好此时有食客来吃豆花,李仗香便顾不上那坐在巷子口的乞丐了。
邬光抹抹脸,他看见那脸色很苍白的男人如何用木勺子舀豆花又是浇酱又是撒葱花,而后将一碗和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豆花递到食客手里,他吸吸鼻子,他终于闻到了豆花的香气,那明明就是一股子豆花的香味,可是就是香得勾人。邬光霁舀一勺嫩到发颤的豆花放进嘴里,还不及抿一抿就向喉咙眼里滑,余留在嘴里的就像是以手撩弦之后的嗡嗡不绝之声。邬光霁不是没吃过豆花,可是从没那么快地吃完一碗豆花,那豆花烫得他舌头发麻,可是心里却是越喝越暖,脑中的神志也越喝越明晰,脑子一清醒堵塞在鼻腔里的鼻水就控制不住往外流,邬光霁不得不一边吸鼻子一边喝豆花喝得稀里哗啦,那模样若说不是饿了七八天的乞丐都没人信。
待得将最后一口豆花吸溜进嘴里,邬光霁才注意到那小孩儿还蹲在他身边一面吸拇指一面瞅着他,邬光霁清一清被烫得几乎起泡的喉咙,问那小孩儿:
“你为什么蹲在我旁边?”
小孩儿指指邬光霁手里的碗和勺子,头顶小辫儿一甩,道:
“我要盯着碗,但是你比我大我站在你旁边从上面看你是对你不尊重,要是坐在地上弄脏裤子爹爹又要给我洗裤子,所以我蹲下即是尊重你又不会把裤子弄脏。”
邬光霁见那小孩儿这样说的时候老神在在,觉得好有意思的同时对这黄口小儿却是肃然起敬,要知邬光霁扮了乞丐这么久,见他跛脚让道者有之,见他饥贫予食者有之,但那些人愿意给钱,却是少有人乐意给一点儿之中,有的施舍之时倒像是开了几辈子的大恩,而这小孩儿才五六岁就知尊重长者,肯和自己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蹲一块儿,邬光霁心中感动起来,他起身将碗放在清水里洗干净,而后问小孩儿:
“这豆花你爹卖别人多少钱呢?”
小孩儿伸出只白嫩的小手掌,五根指头张开,道:
“五文!”
邬光霁摸出五文和碗一起交给小孩儿,说:
“拿去你爹吧,帮我谢谢他,豆花很香。”
小孩儿接过碗,拿眼瞅那五个铜钱,踟蹰道:
“那你有钱吃晚饭么?”
邬光霁点头说:
“有!”
小孩儿又问:
“明天早饭呢?”
邬光霁甩一甩肩上的破褡裢,那褡裢里剩余七八个铜板响成一团,他对小孩儿说:
“都有的。”
那小孩儿咧嘴笑,腮帮子两团小肉都鼓起来,露出因为换乳牙而豁齿的嘴巴,接了钱端着碗乐颠颠回他爹那儿去了。
不知为何,吃完豆花以后,本来可以没脸没皮当街痛哭的邬光霁忽然觉得自己再坐在原地有些尴尬,事实上他不是没有羞耻心的人,然而做乞丐被小镇上的人说脏话他能不在意是因为邬少爷从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但是很显然卖豆花的李仗香却是入了邬光霁的眼,邬光霁来这乡下小镇见了许多愚昧之人,比如那赌坊里打老婆的汉子,妓院里装雏妓的女人,倒是头一次遇到一个品德高尚之人。就像是人会注意别人是怎么看自己而不会关注狗看自己的眼光,假叫花子邬光霁是当真觉得羞耻了,于是又瞧了那摊子一眼,心中默默记下豆花摊的位置而后匆匆离去了。
当天夜里邬少爷躺床上咂摸白日里那碗豆花,越想就馋,越馋,脑海里那碗豆花就是越香,迷迷糊糊都觉得有碗豆花蹲在自己边上,然而纵使邬少爷馋那豆花馋的要将自己的手指啃掉了,次日邬少爷却没找到出去随意溜达的机会,因为他那大嫂天未亮便腹中绞痛,于是家里人烧热水的烧热水,去叫稳婆的就匆匆忙忙往外跑,如此一直折腾到了午时,那暂用作产房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啼哭……邬光和的娘子产下了个女婴。
第3章
邬光和与妻子成婚快要十载,终于得一个女儿,邬光霁也终不是家里辈分最末一个。
老祖宗刚过世八日,家中添了新丁,接下来就要忙着去采买喜蛋,蒸喜糕,还要给产妇家报母女平安的喜讯,一家人忙得很,邬夫人邬老爷成了祖父祖母自然欢喜,看看襁褓里赤猴似的婴孩又想起刚过世的老太太,只觉冥冥中自有联系,自是唏嘘不已。
邬光霁探头瞧那婴孩,小鼻子小眼,不像爹也不像娘,只觉甚丑,待得抬头看那抱着孩子的奶娘,觉得眼熟,而那抱着小小姐的奶娘正是那日在赌坊被丈夫拳打脚踢的怀孕妇人。
邬光霁出门都走后门,不走前院,故而竟没和这妇人碰过面,这妇人看清邬家二少,估计是也觉得眼熟,而后那奶娘眼睛睁大,像是要叫出声来,邬光霁心知她认出他来了,连忙使眼色让她噤声,不可伸张,那奶娘倒是有些眼色,抱着怀里新出生的小姐,稳稳心神对邬光霁见礼,道:
“见过二少爷。”
原来这妇人眼见若是再跟那混账赌徒过日子连女儿也保不住,索性一咬牙厚着脸皮按照假乞丐邬光霁的指点到邬府求条活路,邬府恰好在为邬光和的孕妻找奶娘,见这孕妇月份合适,不但人老实胸脯也大,若是养得圆胖些,倒是能做奶娘,于是就将她留下。
那妇人与孩子得以摆脱那赌徒丈夫,自是对在赌坊外拉自己一把的跛子乞丐很是感激,却不知对方何许人也,倒是想要找二少爷询问,但是大户人家少爷哪里是个奴仆可以问询的,加之经过打听也未听说二少爷有腿疾,这妇人纵使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出邬家小少爷有扮乞丐的怪癖,此时得见恩人,心中甚是感激,待得黄昏时分待得小丫头吃饱喝足睡着了,奶娘才跑出来非要跪下来个千恩万谢。
邬光霁也不是什么大善人,让个奶娘跪在自己面前实在脸热,于是便不让跪,他见奶娘气色红润脸蛋丰腴,比起那个跪在赌坊里哀求相公归家的时候好得多了,便询问了下她家中情况,听说奶娘另外两个孩子也有安置,便嘱咐奶娘不可多嘴将在外头遇见自己的事情与他人说。
奶娘自不知邬光霁有钱人不做跑出去扮乞丐是为何,不过她见邬光霁神色严肃,于是战战兢兢保证保守秘密。
邬家众人带着孝却遇到添加新员的喜事,自己家里还是小小热闹一番,不过先人的规矩总是要守,邬光霁日日吃那粗茶淡饭,脑袋里总想着一碗香喷喷滑溜溜的豆花,于是第四日鸡还未叫之时从自家后门溜出来。他摸黑在小巷里晃悠好几圈,等到终于找到昨日那豆花摊子的所在,天已经大亮,那豆花摊子也支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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