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泱并无什么感时伤事之意,他的目光略过正殿,又望向院中,问道:“我记得这院中原本是有一株大树的,怎的如今没了?”
弘文馆的內侍跟在薛王身后,他看了眼那光秃秃的矮树桩,答道:“小郎君不日就要来弘文馆上学,信王殿下说这院中不够敞亮,便着人将那树砍了。”
李泱颇为惋惜地看了眼那树桩,信王的长子李瑜还不满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被送到弘文馆来读书,看来信王真是煞费苦心,将自己儿子当作未来太子在培养了。他微微一笑,道:“我从前上学时,可没少因为望着那棵树出神而收老师责罚,如今竟是再也看不到了。”
內侍跟着笑了笑,又问道:“不知殿下当初是由哪位鸿儒侍讲?”
“章怀慎学士。”
那內侍来崇文馆当差时章怀慎已经卸任侍讲学士,但其人是广为人知的,內侍道:“章学士满腹经纶,为人忠贞,只可惜奴婢当初还未进弘文馆,不曾见过章学士当日讲学之风采,如今也没机会了。”
章怀慎逝世的消息,当初还是游夙告诉自己的,想来也已经两年半了。李泱收敛了神思,偏头问道:“现下馆中在修什么书?”內侍道:“正在修《正经明典》,殿下可否要去看看?”
李泱笑道:“去了反而是扰了他们,我且随意走走,你去吧。”薛王府的小宦官从袖中掏出两片金叶子递给那名內侍,他喜笑颜开地收下,躬身道:“谢殿下的赏。”
走过一段路,方才到了殿后的幽静之处,李泱站在廊下望着常青的松柏巍巍而立,任由萧瑟秋风抚起他的衣袂。
傅绍秋匆匆而来,行礼道:“殿下安。”虽说调他回京是信王提议的,但信王也不会真的重用这个曾为废太子效力的官员,只把他撂在弘文馆了事。
今日来弘文馆李泱并未事先告知傅绍秋,他道:“路过了顺便来瞧瞧,你随我走走吧。”傅绍秋明白薛王这是有话要说,弘文馆内的人并不多,眼下天气转冷,在外头走的就更少了,回廊下甚是安静。
“孙纪已经找到了,年后我会想法子让他离开岭南,但这事并不容易,你且还要再等等。”
傅绍秋脚步猛然一顿,他沉默半晌,才道:“臣谢殿下。”孙纪是因父兄谋反而被连坐流放,傅绍秋明白要救他出来谈何容易,薛王已出手相助,救了孙纪一命,他本不该再作妄想,可他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存着个念头,想再见孙纪一面,不知那人现在可还好。
李泱虽未转身,却好似已经知道了傅绍秋的心思,又道:“岭南多瘴气,起先他病了一场,不过眼下已经诊治过了,无甚大碍,你不必担心。”
死在流放途中或流放地的大有人在,孙纪虽说在家中不受待见,又常被苛待,可跟流放千里比起来,那便不算什么了,傅绍秋的心随着李泱的话一同被吊了起来,直到李泱说出孙纪已无大碍,他的心才将将回落了下去。当初自己被贬出京时,孙纪还能来送他,但孙纪遭流放之际,却已凄苦无依。想起孙纪去岭南的一路艰辛,傅绍秋心中酸涩得紧,十分不好受。
也许了读懂了傅绍秋的沉默,李泱微微侧头道:“那日`你出长安,直到看不见你们的车马,他才离开的。”李泱顿了顿,眼风扫过傅绍秋静默的神色,道:“他的心意很难得。”
薛王的侧颜很温和,连着话语都十分随意,但此话却像是一阵狂风吹乱了傅绍秋的心绪,他目光所及之处是薛王衣摆上的贴绣宝花纹,可他心中所思所想却满是那个单薄的身影和略带卑微羞赧的面容。
直到李泱叫了他一声,傅绍秋方才回神,作揖道:“臣失仪。”李泱驻足,深深地看了眼傅绍秋,接着他好像微叹了一声,很短很轻,傅绍秋听得不真切,待他起身时,李泱仍带着淡淡的笑,道:“无妨。”
傅绍秋打起精神,道:“殿下如今在军营中如何?可还顺利?”
“尚可,我有意安插人手,只是信王如今放了不少心思在我身上,我也不好做的太明显。”傅绍秋略一点头,薛王韬光养晦多年,并非是按捺不住的人,如果没有把握将信王一举扳倒,轻举妄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听说游三郎现已回朝,主管运粮一事?”
李泱嗯了一声,忽而问道:“你觉得游夙此人如何?”
眼下皇帝圣体违和,虽未直接授意信王监国,可大小事务皆过信王之手,如今游夙若能借运粮一时回朝,那必定是要重夺往日荣耀,再临阁部,傅绍秋沉吟道:“才兼文武,裁夺果决,有辅弼之才,但天资权谲,行事亦有专断之嫌。”见薛王不语,傅绍秋又问道:“殿下是在担心他?不过臣以为信王想必也不愿见到游夙揽权。”
像游夙此人,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便实在是个威胁,而且从之前的事情来看,无论皇帝是惜才,还是看重游夙与皇家多年的情分,至少眼下他并不想动游夙。傅绍秋提议道:“殿下若能暂时拉拢游夙,揽他于麾下,也可作暂缓之计。”李泱眉间微拧,如今他与游夙闹成这样,想要拉拢他谈何容易,他暗叹一声,道:“罢了,容我再想想。”
李泱心事重重地从弘文馆出来,不出所料的与秋风撞了个满怀,却意外的在外头遇见了游夙。高大的银杏树在深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几只乌鹊停在枝头,很快又扑起翅膀飞走。满地杏叶堆积,游夙就站在树底下,他望见李泱,突然诡谲一笑,上前略一颔首,算是行过礼了,道:“薛王胜常。”他抬眸看了眼小宦官手里捧着的书卷,道:“四处找不到殿下,问了才知道,殿下是来了弘文馆找古籍。”
“何事?”
游夙将手中的奏章递给李泱,道:“前些日子覆溺的十五万石粮食,总要想法子补上,宅家如今违安,我不敢贸然打扰,便先请殿下过目。”
李泱翻开奏章,大致浏览了下去,可看着看着眉间却越蹙越紧,他合上奏本,厉声问道:“你可知十五万石粮食有多少?官府除了错漏,岂能让百姓来补偿?今年赋税已收,你眼下再让百姓征纳这额外的十五万石粮食,你知不知道此举会饿死多少人!”淮南道虽然富庶,可也禁不起数次折腾,此令一下,家破人亡的百姓绝不会在少数。
游夙似是不介意李泱的严词厉语,似笑非笑道:“我只知道要先供着长安要紧。能缴粮食的就缴粮,交不上的,就用徭役来抵,正好进京的船只也需要船夫舟人。”
纵然李泱知道游夙为人冷血无情,可他依旧有些生气,冷声道:“所以你就能看着他们去死?”
“我又何必去顾他们的死活?如今各道粮食吃紧,长安更是如此,皇帝又病着,不宜外出,难道殿下还想让皇帝移驾东都就食?”
李泱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了眼游夙,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上奏便是,何必要先来跟我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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