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殿里走了走,雀儿跟着,我一抬头,皇帝却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那儿看着我俩。雀儿低头行了一礼退下,我正欲拜见,皇帝道:“风卿免礼。可大好了?”
我道:“谢陛下关怀,臣已经没事了。”
皇帝点点头,又道:“风卿的扇子画得很好,朕很喜欢那几朵墨荷。不过朕也想知道,为何扇上不曾题诗?”
我心虚道:“才疏学浅,不能得妙语佳句,倒不如不写的好。”
皇帝大笑道:“朕就猜是这么回事,于是自己题了上去。虽然并非自创,却比空着要好上许多。”
我好奇道:“不知是哪位名家的篇目?”
“周敦颐之‘爱莲说’。”皇帝说着,细细品味道,“朕最喜‘予独爱’三字,便从此句起,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为止。”
我不禁道:“甚好。只此几句为莲之喜爱,其它却是讽世了。”
我说着抬头去瞧皇帝,却见他眼睛四周一圈淡青色,精神虽不错,却不如往日那般神采奕奕;加之身上的檀香味又比寻常浓郁了许多,我便猜到他是又在御书房待了许久。又想到自己这一装病,怕是又带来了不少麻烦,心里有些愧疚,便开口请辞。
皇帝却道:“上元在即,风卿不妨过了节再走。”
我惊讶道:“陛下不与娘娘们一同?”
太后薨得早,这我是知道的;可如此佳节放着后宫一众妃子不理,独与一臣子相处,却很不像话。
皇帝淡淡道:“无妨,本是常有的事。皇后素来贤良,自会帮朕打理后宫,不会为此计较的。”又瞥了一眼在殿外等着不敢进来的宦官,对我道:“风卿且安心修养,朕还有些事,便不久留了。”
我恭送皇帝出了殿门,那一瞬恍惚有种奇异的感觉,我竟像是个沐浴皇恩独得圣宠的妃子。上元佳节独与我共度,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长生殿共度乞巧节,怕也不过如此罢。
可我并不是杨妃,也无意做董贤。
皇帝怕我在宫里无聊,特地给我送来了一只黄毛的鹦哥挂在廊下。我对它颇感兴趣,每日都要逗弄一番。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毛嘎嘎地说:“黄毛!黄毛!”
我用小竹条逗它:“你最喜欢谁?”
黄毛毫不犹豫地说:“陛下!陛下!”
我有些不悦道:“你不喜欢我?”
黄毛扑棱着翅膀理直气壮地说:“不喜欢!不喜欢!”
我将小竹条往笼子里一丢,惊得黄毛扑腾了一下,一转身却看到晓丞相在身后含笑看着我,我忙道:“丞相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晓寒轻笑道:“风大人见外了。早该来的,我却想到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怕来了反而打扰风大人休息。陛下又关爱有加,也是不必担心的;就拖到了现在。”
我笑道:“外头冷,丞相请进来吧。”
我与晓寒轻分宾主坐了,端上热茶,他开口道:“风大人在宫中住的可还好?”
我笑道:“陛下的恩典,还能有什么不好?”
晓寒轻笑道:“陛下自然是极看重你的。不过这段日子边关又起了战事,难免政务忙些;风大人也勿要在意。”
我一怔:“战事?”
窗外的北风忽地刮过,边疆带来的风雪早已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无尽的严寒透心彻骨。
晓寒轻垂眸微敛了神色道:“今冬严寒,比往年更甚。牲畜大都被冻死了,匈奴缺粮,自然只有抢。我朝兵强马壮,虽不惧他们,却也苦了边疆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国库也要支好一笔银子充作军费。哪怕是宫里的用度,都裁了许多。”
我少时也曾经历过一夜之间昔日所有皆不复存在的颠沛日子,其中心酸自不必多言。而如今之战事与我当年亦不可并论,只怕还要坏上十倍不止;因此不由有些悲伤。想父亲当年也是因军功封侯,更有许多滋味在其中,因此沉默不语。
晓寒轻只留了片刻便走了,我心里却越发难受,于是走到廊下去逗鹦哥解闷。怔怔道:“你说,天高海阔,哪里容不得我,又为何要困在这方寸大小的一片地呢。”
黄毛呆了片刻,突然扯着嗓子喊道:“非意哥哥,不要走!非意哥哥,不要走!”
我惊得魂飞魄散,慌乱中一记掌风飞了过去,直接将黄毛打昏,软绵绵地躺在笼里不动了。
我背后冷汗涔涔,忙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才稍放下了心。
难怪有道是“鹦鹉前头不敢言”,当真是至理名言!却不知它竟是从哪里知道了我昔日的名字,这么喊出来,可真是存心要害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腊八。
第21章 琉璃梅园
宫中的上元节并不是很热闹。灯稀落,人也不多。我用过晚膳,换上新制的狐白里斗篷,站在廊下看星星,等着皇帝来。偶尔有几朵烟花很快地飞上来,又很快地落下去。
忽闻脚步声响,一行人提着灯笼过来,中间一人轻裘宝靴,华服美冠,是皇帝来了。我走下台阶去行礼,皇帝把我扶起来,伸手从身旁人的手里接过一盏灯笼,道一声“你们不必跟着了”;随即握了我的手腕,拉着往西边的小径一路去了。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开口道:“陛下……”
皇帝道:“今日上元佳节,风卿何必如此拘谨。叫我一声兰舟可好?”
本朝明宣皇帝,姓谢名临渊,字兰舟。
我一顿,低头看了看他握着的我的手,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兰舟。”
他好像很高兴似的舒展开眉头笑了,脚步轻快地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
我问:“兰舟,我们去哪里?”
谢临渊说:“去看梅花。”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恍惚中将他与当年的场景重叠起来。
“非意哥哥,我们去哪里?”
“去看梅花。”
那年冬天,我家后园的红梅开得格外的好。我带子回一起去看,当我无意中说起还不曾见过特别好的白梅时,子回对我道:“日后有机会,我与你一起去看。”
那年的梅花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可他说这话的模样却依旧印在我的脑子里。十分的认真,十分的……
从小道往西走数百步,竟真见一处僻静的小园掩着,令我十分惊讶。园门上书“琉璃园”三字,应是御笔,两边歪歪地也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谢临渊在门前站定,转头对我道:“这儿原本是一处荒园,我瞧着地方安静鲜有人来,平日散心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叫人稍加修葺,移了白梅来栽,今冬是第一次开花。”
他说完,走到门前轻轻推开小木门。
我觉得“琼林园”这个名字起的还是差了些,几棵枯藤老树,哪有半分琼林模样。“琉璃园”这名字起的却也不好,这满园白梅花开的层层叠叠,霰一般晶莹剔透,怕是琉璃也比不得的。谢临渊笑看我一眼,拉我走入园中,一进了花林,外面的东西便都看不见了,仿佛身处仙境一般。我早已流连其中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跟着谢临渊,任由他拉着我往前走。想当年我在山中看到的那什么“白梅仙子”,到底长得野了些,终究少几分繁茂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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