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独孤。独孤有的不是异心,他从未真心归顺于他。
他最后想起了的是方儒生。人在濒死之前会将他生前所有的日子都通通以局外人的角度看一边,世人称之为走马灯。而在他的走马灯中方儒生这人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七岁,总共十二年。关于方儒生的他却不想再看下去。
他渐渐阖上了眼,在他彻底看见混沌之前他听见了脚步声。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来的是方儒生,现在分明是夏末初秋,他却拿了一件极厚的斗篷在手中,他蹲下身,用斗篷把京郎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你撑一会儿,我带你走。”
京郎将自己缩在了斗篷中:“你别看。”
“看了又怎样。”方儒生将他横抱了起来。“别睡。”
京郎闭着眼睛:“你回来干什么?”
京郎毕竟是个男子,抱在手中不会太轻,但方儒生抱着他走得平稳,好似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托了一片羽毛。他许是真的怕京郎睡了过去,于是耐心得和他说起了话:“回来带你走。”
京郎轻笑了一声:“骗子。”
但他分明是欣喜的:“把这烧了吧。”
方儒生应道:“你说是就是吧。”
他顿了顿,忽然说道:“我要在镇渡村停一下。”
他说出来的意思就是想和京郎商量一下,京郎困难地掀开了眼皮:“我不想去。”
方儒生知道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京郎这个样子是撑不了多久的,他需要去最近的镇渡村取一味药:“听话。”
京郎嗤笑了一声:“你哄小孩呢?”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精神了一些——尽管他看起来仍然没有半点变化,任谁看了都不敢说这个人能活下去——他的身上已经开始渗血了。
“迟晚小时候不听话你也是这样哄的吗?”
提到迟晚方儒生神色温和了一些:“我没有哄过他,他一直很听话,只有你一直不听话。”
京郎声音愈来愈小,但他还是提了提兴致:“你当初为什么不救我呢?我以前就问过你,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看我也快活不下去了,你就告诉我吧。”
方儒生低下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这双曾经令无数个姑娘家羞赧的眉眼就要再也睁不开了。他又抬起头看了眼前方的村落。
“因为我知道你能活下去。”
“啊这么说……”京郎的声音近似不可闻。“我果然活不下去了。”
“我好累啊,我不想说话了,你说话给我听吧。”
方儒生瞥了他一眼,他好似感受到目光,竟然还笑了起来:“你不说我可要睡了。”
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方儒生自然是不肯让他睡着的,他就只好当一回絮絮叨叨的人,但他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就只好说起了京郎比较感兴趣的迟晚:“迟晚以前总在问我,大道是什么。而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大道是什么,我让他自己去行医,去参这大道。”
“他人很聪明,但是他在人世间反而太过于愚钝。他认为大道就应该救治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带他在人间四处飘荡,有一回没有把他看紧,他被人哄骗着走了……”
京郎已经彻底没有声音了,包裹着他的斗篷已经被血浸得鲜红,他的身体也是冷的,这种体温方儒生只在冷透了的尸体上触摸过。
但他还活着。
“哄骗他的是个人贩子,起先人贩子用零嘴哄他,他没接,后头人贩子和他说后头有几个小孩在哭,他哄不住,所以想找迟晚去陪他们玩一回儿。迟晚就跟着去了。我当时……”
“其实就在他身后不久,我一直不明白到底要怎么让他明白这世道,但那一天我忽而明白了。”
“他跟着人贩子走后发现里头果然有几个小孩,有个小一点的生着病,他给小孩开了药要找人贩子去卖药,人贩子当然不肯,骂了他两句。但迟晚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玉佩给了他,人贩子收了玉,转身就把门给锁上了。正常孩子都明白自己是被拐卖了,偏生他就不明白。或许应该说他不是不明白。”
“我把他带走了,他跟我回去的时候在路上问我为什么人贩子不给人看病。”
“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京郎,我们到镇渡村了。”
他终于踏进了镇渡村。
现在仍是傍晚时候,镇渡村的炊烟刚升起。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在这个依然带着夏季苦热余威的初秋,来人却用厚重的斗篷裹住了怀中的人。
他从半岳门方向而来,在前不久他们发现了从村子里流过的渡河水流有些浑浊。村民们猜测着这人的身份,大胆些的已经迎了上去询问这个过路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儒生沉声问道:“我来取一味药。”
在这句话之后所以的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的怀中,他怀中的人毫无动静,眼睛尖一些的人还能看到京郎的脸色有着诡异的纹路,甚至贴着他的斗篷内壁都满是血。于是村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位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要什么药?”
“我要你们祠堂中的供奉的香灰。”
这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于是村长便首肯了,带他去了祠堂。但问题偏偏出在了香灰上,方儒生要的不是香鼎中的香灰,而是供奉在祖宗像前的骨灰——这个骨灰在镇渡村已经供奉了尽三百多年。
自然是没有人肯给他的。
但京郎没法等了。
他做出了与他圣人身份极其不合的事情——他把京郎安置在了地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剥了京郎被血浸得看不出颜色的青衣,然后在众人猝手不及的情况下,他猛然用手削裂了装着骨灰的瓷坛。
在镇渡村村民的暴怒下他面不改色地把骨灰抹在了京郎的身上,奇异的是京郎竟然停止了渗血。
“抱歉,情非得已。”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换下了京郎那一身血衣,然后重新将斗篷翻了个面,把满是血的一面给翻在了外头,原先外面那一面倒还没有染上血迹。他将京郎紧紧裹好,留下了能证实着自己身份的一方玉饰。“日后如有需要可持此玉寻我。今日紧急,人命关天,恕我先行一步。”
他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圣人从此消失在江湖中,无人知晓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但火光大起的时候离得最近的镇渡村终于发现了火光来源于半岳门,村内有不少青年在半岳门拜了师学艺,于是当日他们集结了大半村民赶去了半岳门。
只能看见漫天的火光烧上了山峰,而山门前的飞燕桥也随着被火灼烧,残骸纷纷跌在了走马桥内,跌在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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