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既然足下无意回头,朕也只能憾然。不过还有一份见面礼相赠,请足下一闻乡音。”东方玄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此时身后不远处传来琴音低鸣。
元修如乘坐的战车被拉到阵前,让元证量依约可闻可见之处,琴声一起,身后兵勇以歌相和。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文姬归汉,骨肉分离,乃作《胡笳十八拍》,咏嗼喟叹,哀怨浩然。千百将士之歌如滚滚浪涛不绝,将本就微弱的琴声被湮没无闻。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愁客归。元证量听闻此曲,神色如悲从中来,深卷眉目,强忍眶中之泪。
“故音故人,不知靖南王足下可有所感?”
元证量倏然拔出利剑,“竖子!我今日便破尔军阵,来日陷彼神京,复我社稷!”
“全家皆被乱匪所杀,如今又要弃你侄儿的性命不顾?他现在可是你兄长唯一的儿子,元氏最后的宗子!”元氏皇亲皆死神京匪乱,元修浮葬身火海,元证量上了年纪,又事戎行,性命朝夕难料,恐怕也再难有所出,元修如看来的确是元氏香火唯一的希望。
“你还我侄儿来!”
“好!我要你勒马束卒,息兵三日,朕定会将元修如送到贵军之中,决不食言。”东方玄的主力骤然与元证量相遇,他不曾亲自指挥战阵,心下忐忑不定,听闻左翼慕容雄已经遏制住范起所部南下,便派人调他火速前来支援,如今他需要时间等候慕容雄。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
角声悲歌响作一片,元证量以剑切掌,鲜血滴入樽酒,仰首而尽,下令鸣金收兵。
三日限期已至,慕容雄却迟迟不到,东方玄派人沿路探听也杳无音讯。他下令全营回撤青阳就粮守城,并派出使臣,携元修如前往契胡军中,他知道元证量天潢贵胄,君子操行,见他信守承诺,说不定还有谈判之机,再宽一日,待主力回撤,两翼来援。
临行前,他将东方素留下的银白战甲披在元修如身上,递给他那柄染过东方素颈上鲜血的七星龙泉,“再无相见了,各自保重。”
使臣刚刚领命离营,东方玄便闻营中兵戈沸喧,契胡军竟趁夜包抄,燕军溃散不堪。东方玄在数十甲士保护下回奔青阳城,一路或死或散,最终只剩下东方玄一人,膝间中箭,跑到一个荒野孤落村口的破庙之中。
他倒在庙中凋烂的佛像之下,依稀可以见佛像上残存的漆色,前朝大弘佛法,即便荒郊野村也有这等重彩造像,而大燕开国以来虽不曾灭佛,却兵事连年,中原十室九空,庙宇佛像也再无人供奉。
膝间疼痛依然麻木,东方玄的意识却还清醒,慕容雄已然背叛了他,孤身一人,伤病之躯,此时若被敌军寻着,后果不堪设想。元证量也许会立刻杀了他,或者……他难以想象一国之君被俘的命运。他更怕敌军不来,此处人烟稀少,难道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几年后变成一堆无名白骨?五万、十万、三十万,从前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兵众多寡的一个数字,他这时忽然明白过来,多年来权贵相争加诸士卒之身的正是此等痛苦与绝望。
他想伸手将膝上的箭矢拔出,可稍一用力便浑身痛得毫无力气,恰在此时他突然闻得庙外略显沉重的马蹄声,听出来人穿着盔甲。他屏气等着那人进入庙来,心里竟有一丝期待,无论如何他不至于在这破庙中自生自灭了。
脚步越来越近,他望见那人进了庙门,四处张望,穿着略不合身的银白盔甲……是元修如。
“竟然是你?”东方玄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元修如,“想必你叔父的大军离这里不远吧……想亲手杀了我?也罢,死在你手里,我甘心瞑目。”
“你受伤了?”元修如附下身看他一片血污的伤口。
“你若不想杀我,就帮我把箭□□吧。”
“不能拔,箭头上有倒钩,贸然拔出只会伤势更重,我又毕竟不是大夫……”元修如伸手把箭柄折断,扯下里衣为他包扎。
“元证量军中定有军医,你把他们引过来吧。”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们没去契胡营中?”
“半路上我和使臣被游兵冲散了,叔父的大营也寻不见,有人说在这儿附近望见龙旗,便一路寻来,村口又见了你的马。”
“看来我们俩得一起死在这儿了。”
“我一路上看到这村落还有几户人家,请他们去青阳城中报个信……”
“青阳也不知道在谁人手中,平民百姓,保全性命尚且不易,谁肯冒险报信呢。”
元修如扶东方玄躺好,准备去村里人家寻些粮食果腹,东方玄道,“你这个样子,是抢劫还是乞讨呢?”
元修如看了看手中的宝剑,“它应当还有所值吧。”
“那是大哥的遗物,你也舍得?”
“人已不在了,身外之物,失之得之,有什么要紧。”
东方玄没料到他竟看得如此淡然,由他而去,不久元修如持剑而回,拎着一个粗麻布袋,里面装着几块黑乎乎的干粮。
“没料到此间还有如此慷慨之人。”虽然难以下咽,但对于数日颠簸不曾进食的东方玄而言已是良飨。
“一个老妇人,她说丈夫儿子都在军中,家里只有母女过活,用不着这等凶器,反招祸事,便没收下。”
东方玄握紧了手里又冷又硬的食物,“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是朕愧对苍生……”
转眼天色暗了下来,元修如卸下盔甲,铺平茅草,躺在东方玄之侧。夏夜闷热,蝉鸣更是响得燥人,二人都辗转反侧睡不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东方玄突然问道,羞辱、强迫、刑囚……他自己都觉得所做的一切近乎疯狂。
“我不会杀人。”对方的答复与当年如出一辙。
东方玄闻言却笑,“你不恨父皇,不恨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大哥吧……你心里可曾有过爱憎么?”
“我在乎他,却不敢爱他。”元修如抚摸着那柄七星龙泉,“我们犯了错,想一错到底,却越走越远,直至生死悬隔。倒不如咫尺之间,无情相安。”
“那旁人呢?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元修浮说得没错,无论爱憎,元修如的心里都不曾有过他,东方玄却不甘心,“在东宫看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得到你,当时我自己都不曾察觉,可后来每一次见面,那种感觉就会越来越深,只是我阿哥对你那般用情……我想哪怕教你恨我也就罢了。”
“这么多年,他只拜托过我一件事,便是照看你和东方谷……诸般苦难,爱别离,怨憎会,我苦其一,不苦其二,也是造化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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