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朝廷择定的吉日,便到了昭王殿下册妃开府的时候。典仪隆重,皇帝陛下亲临主持,诸王、内外命妇、朝中群臣悉数到场,又还在奉天殿内外赐宴群臣,以示圣上对昭王殿下的恩宠和器重。
许多人都暗自揣摩,觉得这新开的昭王府要不了多久就得要闲置了,昭王殿下迟早是要迁居东宫的,又猜测靖王一党一定不甘被踩下一头去,肯定要生出事端来。
而风向所动的关键,似乎就着落在了甄贤这个身兼靖王亲信与昭王少师二职的人身上。
众外臣赐筵上,甄贤被一拨又一拨前来刺探消息的人围着,不停地敬酒,反复问些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简直觉得天降奇灾。
其实靖王殿下与昭王殿下兄友弟恭彼此和睦爱敬。
甄贤觉得他说的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每一个人都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说他打官腔,叫他不要讲这些敷衍外人的场面话,这样不够朋友;又说当今只靖王与昭王二位殿下不分伯仲势均力敌,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才是常情,迟早一战胜负;更有甚者,还说满朝文武都不及他甄贤一个聪明伶俐,一手抓住了靖王殿下的腰带,另一手还抓着昭王殿下的冠袍,来日无论哪位殿下荣登大宝,都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简直羡煞旁人……也不知到底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后吐真言。
起初甄贤还记着四殿下的“教诲”,竭尽所能地应酬着,到最后忍无可忍,只觉得这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恶心生厌。
这样一群人,原本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什么“内人”、“外人”,多说一句都令人作呕。
他实在不愿再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便借口醉酒从席上撤下来,好容易寻了个没人的清净角落,才终于偷得片刻安宁。
月明星稀,乌鹊栖于飞檐画角,白玉雕栏下的龙首昂然望月,仿佛随时都要吟啸而飞升。
靖王殿下还在奉天殿上,不能随意离席。他自然也不好擅自就走,给殿下徒惹是非,叫殿下担心。
甄贤扶着雕花精致的扶栏,原本想缓过一口气来便回去,不料却被个冷硬利器顶在后腰处。
刀尖上散出的寒气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听见身后那个握着刀的人低声说道:“大人别动,也别喊,只管我走一趟。”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甚至能在侧脸时的余光中看见宫女青色衫裙的一角。
此处离群臣宴席之所也并不算远,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卫军来回巡视,只要他大喊起来,这女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喊一声容易,救一命却难于登天,澄清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女子是织造局一案的人证,既然跳下山崖都大难未死,绝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萧姑娘,你莫要冲动。我知你有天大的冤屈。但其中情况曲折,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请你三思慎行,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甄贤怕扭打起来引人注目,不能回头,只好先顺着她,一边焦急开口。
那女子似没有想到竟会立刻被认出来,明显僵了一下。
“大人与我不过寥寥数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些人只怕早已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冷笑一声,又将手中的剪刀往前抵了一下,逼着甄贤领她绕开巡视守卫,从西安门出了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甄贤也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只能大约推算,怎么也得出了西市牌楼又往前跑了一炷香功夫,马车才停下来。
萧蘅芜拿剪刀比着甄贤,“请”他下车来。
甄贤抬头一看,见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虽不见豪华,但僻静讲究,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府邸。萧蘅芜已上前拍了两声门。
大门应声而开,出来的家丁第一眼看见甄贤,立即行礼问了声“甄大人万安”。
甄贤还没来得及奇怪这家丁为何认识他,那家丁已瞧见他身后的萧蘅芜和顶在他腰后的匕首,顿时脸色大变。
“给你家王爷送信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我就放人。若是过了子正他还不到,就等着收尸吧。”
萧蘅芜冷冷放话,还踹了那家丁一脚,将甄贤推进门去。
这地方难道是殿下置的别院?可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甄贤心中一团雾水。
萧蘅芜将他推到院子正中间,盯囚犯一样盯着他,眼珠不错。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甄大人也不是什么能打的武官,不如咱们彼此省些气力。反正我的仇家不是你,原本也不想累及你这无辜,莫要逼我动手。”
她的嗓音沙哑疲倦,面容也十分憔悴,显然已有许久不曾好好休息。
可一个孤身在外的民间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扮作宫女混进宫中,甚至还能知道他的行踪所在,如此恰好地挟持了他。
掌管内廷人事的,总绕不过司礼监。
“萧姑娘,你恐怕误会了,靖王殿下没有伤害你的家人,你不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
甄贤心下焦急不已,还想着向她陈情解释。
然而萧蘅芜却冷笑一声。
“我在苏州亲眼看得明白,那姓陆的奸商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杀他一个能偿得了浙江百姓流的血泪吗?新来的奸商比姓陆的更阴险狠毒,百姓们不还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卖田卖身卖儿女吗?卢世全那老阉狗还好好得整日吃香喝辣呢!反倒是我阿姊一家,死得不明不白!就算王爷没有亲手杀死我阿姊,又如何?他答应我的事呢?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高在上,难道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庶民就那么好糊弄,就是生来该死吗?”
她的语声里似有熊熊烈火。
甄贤闻之默然。
无言以对。
萧蘅芜并没有误会,不是听信妖言为有心之人所用,她是不服。
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甚至连累了至亲的家人却讨不得公道,终于觉得自己被骗了,因此怒不可遏,要向那骗了她的人要个说法。
为此她甚至不惜被利用,不惜与仇家媾和,反借仇家的势力接近她原本绝无可能接近的人……
甄贤想替嘉斐开脱,想说殿下真的尽力了,想说其中情势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明了,苏州之上尚有大局……但想来想去,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办法对这个险些枉死的少女辩解。
“是我没能劝服皇帝陛下彻查织造局,如果你有怨恨,请你冲我来,不要伤害殿下。”
他眉头紧锁,沉声如是说道。
萧蘅芜眼中却散出嘲弄的粼光。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我又不傻。”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将那把打磨得尖利无比的剪刀又往前送了一下,紧紧抵在甄贤咽喉。
第75章 二十六、兽之搏(7)
而此时奉天殿内外仍是纸醉金迷,靖王府上已然风声鹤唳。
送信的家仆把消息传回王府,又辗转递进宫中,待终于让靖王殿下知晓,已然几近子正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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