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顿时让徐达虎一惊。
各县的县衙,归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管辖,不归都指挥使司节制,而南直隶更是由中书省直接管辖,按规矩,他一个指挥佥事是不能干涉的,虽然有王教在手,总觉得还是有哪儿特别危险,一旦各县闹将起来,必然是麻烦。
虽然不是说那些百姓就不该管……可这战乱不息的时候,连兵都快要饿死了,普通百姓的死活,那些当官的可更是不愿意管了。
“……王爷,这事儿……别说布政司和臬司恐怕要急,都司衙门和中书省也都会责我越权啊……”徐达虎犹豫一瞬,磕磕巴巴应声。
嘉斐失笑,却不理他这一茬,兀自交待:
“其三、你亲自和张二哥、顾三娘一起,往金华募兵,我要五千人,不能少于四千,不论出身,只要敢死,领回这里来。”
“五千……王爷您这是要给龙虎寨招兵买马啊?”徐达虎差点一口咬着自己的舌头,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全忘了。
嘉斐根本不管他如何震惊,继续沉声叮嘱他:
“你做这三件事,不用顾虑三司干扰,就算是胡都堂、甚至中书省直接过问,你也不用理,有异议让他们上大都督府门口等着,或者直接上表参我也可以。你也不要泄露我的所在。如有织造局或东厂的人纠缠,你就让他们回卢世全那儿候着去,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见他们。”
徐达虎目瞪口呆半晌,摸着自己的下巴往上推了一下。
简直匪夷所思。
织造局的太监们也就罢了,三司可掌管着浙江军政刑大权,连胡都堂都十分忌惮处处掣肘,这位靖王殿下初来乍到的,就这么大的动作,岂不是要地震……?
徐达虎自觉大概摊上了比被倭寇暴揍回卫所还要难办的大事,不由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王爷为何不先去见一见胡都堂?”
嘉斐闻之一静,没有立刻回答。
胡敬诚在浙直八年,之所以步履维艰,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受制于人。
而他刚到东南,毫无根基,就算此时去找胡都堂,无论和与不和,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一起受制于人,丝毫不能改善眼下的窘境。
只有先把胡敬诚、东南诸卫乃至整个东南的战局和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蛛网切割开来,才有谈论其他的余地。
所以他才恰恰不能先去见胡敬诚。
东南的这帮官油子们,让百姓子民乱了这么久,如今也是时候让他们自己乱一乱了。
嘉斐并不幻觉自己能够仅凭此一举就拿下浙直,将盘踞东南的势力彻底甩脱。
他只是在抢时间。
他就是要这些人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只要争出这些许的时间,他就可以直插南下,改变东南战局,进而一举定山河。
但这必须是一次奇兵突袭的闪电战,决不能拖延太久。
嘉斐深沉看一眼徐达虎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你若想救胡都堂,就把我交代的事都办好。至于其他,你不必管。”
徐达虎领了命,转身要退,才迈开两步又一脸困惑地折回来。
“……王爷为何找我去办这些事?”
因为你人傻好哄,喂上十天就喂熟了,使唤你放心不费劲。
靖王殿下在心里如是回答,面上却笑得无比温良。
“徐将军是忠勇之士,我信得过。怎么难道小王看错了?”
徐达虎毫不知情,想想自己被倭寇揍完又被匪盗撵着屁股跑的熊样竟然没有被嫌弃,忽然感动地按住心口。
然后就被玉青一巴掌狠狠拍在后背。
玉青一脸真诚地勾住他肩膀,“你哪儿这么多问题,王爷让你去办,你就去办。你想一想,跟着王爷不用饿肚子。”
徐达虎眼眶一热,紧紧握拳立誓:“末将定不辱命!”
甄贤看着徐达虎被玉青拐出门去,不由怅然感慨。
“其实各县安置难民的事,不一定要烦劳徐将军,我不是浙直的人,不受三司辖制——”
嘉斐立刻侧身一把按住他,就好像再不抓紧一点他就又要跑了似的。
“你只要跟着我就好,哪儿也不许去。”
打从离开靖王府的那一刻起,靖王殿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在苏州他一念之差放了小贤自己下山,这人再回来就没一天是好的。这一回他说什么都不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
可他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就把甄贤按在座椅上。甄贤瞬间面上一涨,感觉在场所有的眼睛全直勾勾盯着自己,立刻不适应地拧转挣扎,想要躲开。
靖王殿下哪里肯放手。甄贤越是挣扎,他反而抓得越紧,最后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
甄贤浑身一颤,下意识抓住他肩膀,稳住自己,而后反应过来,又觉得羞耻,顿时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搁了。
卫军们都已处之泰然,十分默契地扭开脸,盯脚尖的盯脚尖,遥望远方的遥望远方。
只有张二和顾三娘两个,大概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真的王爷,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之前小半个月里天天见着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了,眼不错珠地盯着,跟看大佛似的追着看。
“你真的是王爷啊?”
顾三娘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都在放光,在嘉斐身边跳来跳去,根本不记得自己几天以前都是如何当着王爷的面痛骂朝廷的。
在这些人心里,好像天然是把皇帝、皇子和朝廷、狗官分开的。
狗官鱼肉百姓,朝廷狗官当道,但圣上和皇子们总是好的,能替大家做主,即便有不好,那也必是受了奸佞的蒙蔽欺骗,一旦察觉真相,一定会主持公道。虽然大家常常也会骂,甚至会恨,但总是不死心。
那天陆澜曾逼问小贤,为什么只怪罪于佞臣。
小贤当时脸色惨白,但什么也没说。
他看在眼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小贤害怕伤着他。
有些事一旦硬要较真个理,便绕不开他的父皇,也就等于绕不开他。
他的父皇并不是完人,所犯过的错,无人敢说,但确实存在。
偶尔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觉得,寄望于一个永不犯错的圣明君主拯救苍生维系万世太平,这样的“天责”实在太沉重了,甚至不可达成。
人怎么可能永不犯错呢?
假如一个人,甚至许多个人,所可能犯的错误,甚至正在犯下的错误,皆无法预防,不受制约,只能全凭运气,一旦运气不好,便是浩劫……那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单单是人,是德,更是制度的问题。
虽然他也不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哪怕他身为皇子。
正因为,他身为皇子。有太多人不会允许他说,包括父皇。
而他更隐隐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倘若他这样说了,会否听来就如同在推卸责任一般,令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无比?
尤其是小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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