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模样总叫他一阵心疼,想起身为殿下多披一件御寒的外袍,又唯恐惊醒了这难得小憩的人,只好这么呆呆望着,直到那人察觉了他的视线焦灼,抬头转醒,反而百般地哄他赶紧去休息一会儿。
甄贤忽然觉得,他终于有一点能理解父亲当年在户部的时候,每每总对着一摞又一摞厚厚的账册抓狂到几欲吐血,却又始终不能放下,不忍心决绝辞官而走的心情。
这世上有些人和事,到底是没法割舍的,就算当真走得了一时,兜兜转转,也还是会回来,不死不休。
但他的胸闷咳嗽之症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总是止不住得咳嗽,时不时还会见血。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只是战事纷乱,实在顾不得太多。
甄贤很怕这伤势被殿下察觉了,要为他担心,于是便天天强忍着,借着彼此都很是忙碌,连见面也少了。
营中军医也都为救治伤员不可开交,甄贤实在不愿多加叨扰,所幸当初离京殿下为他备了不少对症的药材带着,他便自己给自己配一点止咳的药时时含服着。
后来从京中带来的药材也都吃完了,只好请玉青趁着采办军需药材的时候顺便帮他带一点。
玉青非常抗拒,一直念叨着这万一出点什么状况是要被王爷五马分尸还嫌不够解恨的,然而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办。
这一天,又是药材补给的时候。
甄贤原本照常去找玉青取要,才走出营帐,却听见远处一片嘈杂。
只见辕门前,玉青、顾三娘和几个军士一起,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按在地上,正骂骂咧咧地。
那壮汉穿着一身朱红戎装,胸前的补子上有隐约可见的狮纹,头上的笼巾却已被打掉了,滚在一旁。
这分明是个当朝二品往上的武官,却被一群才征召不久的新兵蛋子打得翻倒在地抱头骂娘,模样何其狼狈。
顾三娘一脸怒容,正指挥兄弟们要把那武官吊起来示众。
而玉青却一手拎着一包药材站在一边,看着热闹咧嘴直乐。
这营中的新兵们除了被逼落草的匪徒之外,便是迫于生计的矿工,还有少数是有血性的农户,但也都是底层平民,认不得一二品大员的服制是情理之中的,可玉青这小子怎么也如此不分轻重?
甄贤顿觉头晕眼黑,连忙赶上前去,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玉青似没料到甄贤会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手脚,眼中却是狡黠闪烁,赶紧辩解:“这厮骑马闯营,还拿鞭子抽了三娘的脸!”
那顾三娘闻声也颇为愤愤地把脸一别,“甄公子你看!我不过就是拦着他不让他往里闯,他却瞧不起我,不但骂得难听,还动手呢!若是就这么让他白白欺负了,岂不是折了咱们的威名!”
顾三娘生得娇美,脸颊上的肌肤原本白皙嫩滑,而今却已起了一道赤红的血痕。
玉青和顾三娘虽然各有各的莽撞,但并不会虚言诓骗他,何况眼见为实。这找上门来的壮汉的确该是闯了辕门且还先动了手。
甄贤好一阵无语。
浙江地方,二品以上的武官屈指可数。
这人当然不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那恐怕便只能是都指挥使司的人了。
殿下等了这么些日子,始终等不到胡都堂一星半点的消息,而今终于有人来,来的却是浙江都指挥使,这其中的意味就叫人不得不仔细琢磨了。
浙江三司无一例外和陈世钦都是脱不开干系的。
都指挥使郭鑫本人出身五军都督府经历司,当年东厂围剿锦衣卫时也曾卖了不少力气,因此受到赏识,一跃升迁,才得以在浙江出任都指挥使,目的无外乎是拖住胡都堂的后腿,给东南战事搅局。
他来靖王殿下的辕营,是想做什么呢?
倘若是胡都堂将他派来的,胡都堂的用意又是什么?
甄贤心下沉思一瞬,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拿药的事了,就叫玉青先赶紧去通报靖王殿下,而后上前一步,略低头向还歪倒在地的郭鑫行了个礼,问:“敢问尊驾可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郭都司?”
郭鑫还正拼命挣扎,听见总算来了个“有眼色的”,立刻不满地瞪了甄贤一眼,粗声粗气吼道:“知道还不赶紧把老子放开?”
“甄公子你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见甄贤似乎对这厮恭敬有加的模样,顾三娘和那几个军士都又惊又气,立刻就嚷嚷起来。
甄贤却安抚地看顾三娘一眼,也并未就叫人将郭鑫扶起来松绑。
他只又看了郭鑫一眼,便一脸肃穆地接着开口:
“郭都司好歹也是当朝二品的大将,该当知道纵马擅闯辕营的罪过,按军法当斩立决。身为将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未知郭都司还有什么遗言或是遗愿未了,只要在下做得到,必定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莫说郭鑫本人,便是顾三娘他们也全傻了。
第90章 二十九、定山河(6)
众人虽然义愤这厮闯营打人,却也知道毕竟算是“友军”,并没想过真要弄死他。
而今甄贤一句“斩立决”撂下来,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顾三娘最先反应过来。
直到甄贤喊出那一声“郭都司”以前,她都从没想过,这个刚狠狠给了她一鞭子的人竟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本人。
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也是害她从此流落山野有家不能回的仇人之一。
当日她闯臬司所见到的四个人里,便是有这个姓郭的在场的,只不过那时混乱之中,她没能看清此人的面目,也不太记得嗓音。但她曾经听见那个姓卢的老太监喊其中一人“郭都司”,既然此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那便错不了!
早在心中杀死了千百回的仇人竟然就在眼前,且眼看要被推去刑场斩杀。
这报应来得如此快,反而叫顾三娘一时适应不能,呆愣了好一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甄公子……真,真的要杀他吗?”她踟蹰先问一声,却也没把踩在郭鑫肚子上的脚挪开,一副难以置信,却又唯恐这厮逃走的模样。
那郭鑫猛听见要杀自己,虽然也不太信,却十分震惊,便恶狠狠瞪着甄贤大叫:“你……你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杀你的是军法,也不是我。”
甄贤神色镇静从容,眉目间自由一股肃杀之气,并不像是说笑的。
他只淡然又问了一声:“郭都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已是即刻要下令将人压下去的架势。
郭鑫无法自控地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不得不信了。虽然他自认不过是入辕门时未曾下马、不过是拿鞭子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女人的脸,虽然他连这个眉眼清俊身姿文弱的年轻公子究竟是谁也还不知道,但这位公子说要杀他好像是当真的。
他倒是听说过,靖王殿下这回南下是带着身边人一起来的。那个人的名姓,他从前没有在意过,自然也没记住,本以为不过是个委身侍人的罪臣之后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还值得让他这个堂堂的一省都指挥使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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