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钰几乎要把嘴唇咬得出血,下意识俯身抱住黄龙。
活人的脖子被砍断时喷涌而出的热血眨眼已涂了满地,好像翻倒了染料缸子。
陈世钦让两个小宦官扶着,踮脚绕开地上那些血渍,仿佛惋惜般“啧啧”摇头一叹,而后十分恭敬地向嘉钰躬身行礼。
“老奴奉旨出京才不过这么几天,就出了这种乱子,实在是老奴治下不严的过错。可见‘打狗须得看主人’那是对待别人的狗,自己的狗若是不管教好了,迟早要乱咬人。老奴的狗,老奴已教训过了。殿下的这只狗——”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黄龙,唇角扯起的弧线冰冷。
“或者,这原不是殿下的狗,那就只好先找它的主人出来,再让主人家领回去好好训诫吧。”
嘉钰直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却仍固执地拼命将黄龙护在怀里,不肯放开手。
这狗是靖王殿下的,其实各自都心知肚明。
陈公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已杀了闹事的人,只要再杀了咬人的狗,别让他面子上太说不过去,这事就到此为止,否则一旦深究,势必牵扯出别的来。
换言之,不杀狗,便是要多杀些人了。
偏偏四殿下一副不肯舍了这狗的架势。
僵持下去,先不提会不会牵连到靖王嘉斐身上的事,吃亏的总还是四殿下自己。毕竟事情是四殿下闹出来的,人家靖王殿下可是都不在京城里,“私行出城”,“纵犬过市”,这里头的说道可就太多了,何况东厂这边已经死了人,这事就算四殿下再有理,也是没理。
万恕有在一旁急得跺脚,心里又恨又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那么聪敏剔透的一个人,偏偏为了一只狗轴上了。
不过是一只狗而已啊。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四殿下请开!”他虎着脸就命麾下去把嘉钰和黄龙分开。
这条大黄狗厉害得很,看这一地血肉也知道。
众卫军一脸难色,既不敢靠近黄龙,也不敢得罪了安康郡王殿下,但又不能违抗将领,磨蹭半晌,到底还是苦着脸一拥而上,三四个军汉手脚并用地按住黄龙,另两个架住嘉钰拖到一边。
嘉钰根本无力反抗,挣扎也毫无用处,情急之下,竟哭喊出声来。
“舅舅!不要!别杀黄龙!”
卫军们哪里真敢杀王爷的爱犬,踟蹰间,又被黄龙挣脱了,吓得缩回来,只能持械围成一圈堵住去路不让狗跑了。
陈世钦就在一边冷眼看着,曼声问:“这狗如此凶残,怕是哪里来的野兽,万指挥使可需要帮手么?”
堂堂的京卫指挥使,不但放了一只“野狗”在京中咬伤东厂的人,还连一条狗都拿不住,这大帽子扣下来,两位殿下姑且不提,他万恕有就要先被压死。陈世钦恨他占着京卫指挥使的位置已久了,正愁没有借口弹劾,一旦逮住机会先把他拽下马,当年一夕满门下狱的甄氏便是他万氏的明日,连同宫里的妹妹和眼前的外甥一个也别想落得好下场。至于还不知道在哪儿的靖王殿下,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再能踏进顺天府地界一步。
万恕有无可奈何,眼看嘉钰伤心哭喊也没有办法,硬着心肠拉开弓箭大喝一声对准了黄龙。
黄龙龇牙怒目,不断俯伏扑跳,向着陌生的人群发出愤怒低吼,一次又一次尝试回到嘉钰身边,被卫军们的刀尖刺伤了也不气馁妥协。这气势竟俨然深陷重围仍奋战不倒的勇将,比起在场一众全副披挂却为阉宦驱使来围攻一条忠犬的京卫军,反而更像个铁血铮铮的英雄好汉!
万恕有的手都抖了,竟然不能拉稳弓弦,接连两箭都射偏在地上。
可黄龙毕竟已是一条十岁的老狗,被这许多人围攻始终难以久战,尤其它已受了伤,即便不死在箭下,体力不支死在卫军们刀下也是迟早的事。
嘉钰心都要碎了,视线早被强压在眼眶的泪水模糊得氤氲一片。
他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扭头狠狠一口咬在按住他的卫军手上。
那卫军痛得脸皱成一团,惊慌之下松开手。
嘉钰一瞬得脱,顺势就把那卫军腰间佩刀抽出来。
他双手握着刀,站都不太站得稳了,却还径直往前走,眼中全是激烈眼色。
众人都不知他究竟是要砍谁,吓得一阵混乱。
“殿下!”万恕有更是慌得大喊起来,就要扑身去夺他手中的刀。
嘉钰却踉跄抓着刀在黄龙面前站下来。
刹那眼神交汇,黄龙似乎困惑了一瞬,迷茫地望着他,张嘴大口喘着气,涎液从齿间滴落在地上。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仿佛已有领悟,竟再次端端正正坐下了,迎着嘉钰潮湿目光,神色平静。
嘉钰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心下一片狂乱,气恼,甚至绝望自厌。
忍不住就想,若换了甄贤,是不是就能有法子保住黄龙?
是不是就算自己拼命,也绝不能叫黄龙枉死?
可他不是甄贤……从来不是,也不能是。
他只能是他自己,做他必须做的决断和舍弃。
“这下真的连你也不该要我了……”
嘉钰喃喃吐出苦涩低语。
黄龙定定望着他,仰天发出狼嚎般的长啸。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嘉钰用尽全力地举起刀。
可他始终没能落下这一刀去。
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手抖得没有办法。
黄龙就那样静静坐在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清亮异常,没有愤怒,没有胆怯,只有坚定的安详,引颈受戮。
嘉钰却觉得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他颓然松开手,看见寒冷刀锋如同白虹只光在他自己的眼前坠落。
有惊呼声在耳畔响起。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人都如上涨的潮水般向他涌来,挤压。
乱中,是萧蘅芜劈手接住由他掉下的利刃,毫无犹豫地顺势一击挥出。
这一刀,在一群手足无措的男人们面前,带着女子特有的沉默与狠绝,如同冰雪之华,冷酷而温柔。
刹那万籁俱寂,天地如同静止,唯鲜血飞溅在身上脸上,仍有生命的热度,烈火舔吻,灼痛异常。
“告示净街吧。天子脚下,各家的狗各家自己管好,不要放出来闹事。”
陈世钦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一地狼藉,仿佛沉痛般喟然长叹,转身返回车中。
车马前行的瞬间,他忽然推开车窗,垂目静静看着嘉钰那辆车的车轮,从交错至远去。
四目相接,几多意味都只化作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但他什么别的也没有说。
他只对躬身站在一旁的万指挥使说了一句:“把地好好洗干净了。”
躲在车下的苏哥八剌大睁着充血的双眼,还死死咬着犬笛的唇齿已是一片腥烈。
万恕有点头哈腰地应承完了,目送陈世钦的车驾在东厂众人簇拥下消失不见,回身重重叹一口气,就催促:“殿下快回府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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