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的声音犹在耳边,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虽然有许多疲倦嘶哑,却字字坚定。
但她却已全无心思听了。
脑海里像是油彩反倒,溶在水里,一片斑斓混杂。
四殿下的声音近在耳畔,又似遥不可及。
“我从前不信你,是我的错。过去做错的,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犯。但你要跟着我,不止要做我的棋子与剑,还要做我的眼睛、耳朵、嘴……”
他的手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眉眼,耳廓,唇角……如风,如羽,如摄魂的妖物。
“殿下——”她终于吓得惊呼,颤抖,像一尾被鸢鹰抓上悬崖的鱼。
他却遽然用指尖按住她微微干裂的唇,不许她发出声响。
“你的全部都必须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你必须对我坦白,我不允许你有任何掩藏。”
他堪堪盯视着她,直看进灵魂深处,看见她。
萧蘅芜觉得喘不上气。
双手战栗摸索许久,才终于勉强解开腰侧的第一根系带。
她紧紧闭起双眼,一件一件缓慢地剥下身上衣物,染血的,无瑕的,仿佛剥下一层又一层鳞甲。
而终于坦诚面前的,是从山巅悬崖一跃而下之时,人生求索挣扎以后,密布交缠的柔软与伤疤。
第115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1)
皇帝陛下让自己“务必妥善”带回南直隶的那身常服里必有玄机。张思远虽然不知其中确切,但察言观色还是会的。
从北京返回南京一路,陈世钦亲自盯着他,就差要动手强抢,若非碍于毕竟不能公然毁坏圣上御赐之物,“九千岁”怕是能直接将这身衣裳拆成一条一条的来细查。
但即便没有这样做,陈世钦也依然是起疑的。
皇帝陛下当真会将靖王殿下“发配”入秦么?
莫说陈世钦,便是他也不信。
是以陈世钦才要亲自南下,眼不错珠地盯着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启程往西北去。
陈世钦甚至还派了东厂的番子暗中盯梢,监视靖王殿下的一举一动。
这是必然。
而直到王驾离开南京,他也再未能拜见一面。
陈世钦这是要严防死守,唯恐他另传圣谕。
但他的手中如今当真已什么都没有了。
张思远觉得忐忑不安。
靖王殿下离开南京离开得看起来很仓促,据说只将应天府尹赵哲和浙江三司的堂官召来面叙了一次,说了些“三年来安民不宜,望诸位不负天恩,体恤百姓”之类的话,而后便真的启程离开了南直隶,只带着自己当年从北京带来的那十几个卫军,和一些南京大都督府的家人。
殿下走前,未和仍在浙直总督任上的胡敬诚见一面。
也许是陈世钦阻挠,也许是为了绝人言,又或许……是靖王殿下已当真认命了,真心要奉旨入秦,从此做个与世无争再无大志的藩王?
张思远心里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是圣上与殿下对胡敬诚太过信任,还是他对胡敬诚太不信任?
若要张思远说,如今他对这位胡都堂是没有太多好感的。
当年胡敬诚可以临阵舍陈世钦而就靖王,何以见得如今他就不会审时度势以后再舍靖王而就陈世钦?
假如胡敬诚重归陈党,且不说浙直两省这三年来的长进就算是白费了,靖王殿下的处境也会立时变得极为艰难。
张思远总觉得,以他对皇上的了解,圣驾一定会留有后手。
靖王殿下入秦,意味着这三年如履薄冰的平衡再次被打破了。今上与靖王殿下不同,倘若无十足把握,圣上是不会轻易有所动作的。
既然如此,圣上定会设法对胡敬诚施压,使之不得不死心塌地做靖王殿下的后盾。而只要能够节制南北两路兵马,靖王殿下便还有无限可能。
那么圣上究竟会如何做呢?
关键恐怕仍在甄贤身上。
甄贤是靖王殿下捧在心尖上珍藏着,恨不得这辈子就不再放出来给闲杂瞧见的人。
其实自从当年苏州一役后,张思远与甄贤之间便很少再有交集。
但仅就是那么一点短暂相触,也足够张思远牢牢记住甄贤其人。
张思远觉得,他渐渐能够理解为何靖王殿下独独对甄贤一人如此执着。
这个不及而立的青年身上有一种隐忍的韧劲,看似波澜不惊,却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与其说甄贤是靖王殿下宠爱之人,或是王驾身边的变数、软肋,倒不如说,甄贤是靖王嘉斐心上的明灯,是殿下的引路人。是甄贤在推动,甚至成就靖王殿下,从当年惊惶困于永和宫的生涩少年,一步步成为今日文韬武略名震四方的明君之选。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造王者”。
与陈世钦意图以弄权之手将昭王殿下推上九五截然相反,宛如镜像,却又殊途同归。
而皇上当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将这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放在了甄贤的身上。
张思远如是揣摩。
是以,当看见原本该已与靖王殿下一起离开南京的甄贤出现在他面前时,张思远丝毫也未感到意外,反而有种大石落定的释然。
“靖王殿下此时的所在你不必说。也不必多解释别的。你只告诉我,圣上对我有什么安排,靖王殿下又还需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甄贤穿着极常见的文士青衫,打扮得就像街头巷尾最普通常见的字画匠人,唯眉目间的光明亮依旧,清澈依旧,浸染着淡淡的温润之色。
“张公是圣上亲信之人,心中大概已有想法了。”
张思远听见他如是作答。
若说猜测圣意,自然是有的。
且张思远以为自己十有八九已猜对了。
圣上将他放来江南三年,织造局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但真正的用意绝不止织造局而已。
陈世钦固然手眼通天,但圣上身边也从不缺心思通透忠心耿耿的内官,何以偏偏就要他张思远下江南来?
并不只因为他与靖王殿下有苏州的那一段因缘,更因为他曾是东缉事厂的武官,除了比寻常内官通宵战事之外,他还知晓东厂行事的路数。
若不是他多想,圣上当是要让他直接顶上南京守备的位置,为靖王殿下死守住南直隶,同时震慑胡敬诚。
但这样的揣测张思远万万不敢说出来。
甄贤如是答他的问话,多半是在试他的深浅。
无论驽钝、冒进或怕事退缩都不是合适的回应,更不可能成为靖王殿下可信赖的后方坚盾。
倘若圣上真有密旨,要调他任南京守备,这一件事一定不会也不能瞒着胡敬诚做。
张思远思忖一瞬,开口:“胡都堂一向不与内官多往来,从前对卢世全如此,如今对我也一样。我恐怕请他不来。”
话音未落,甄贤已浅浅微笑。
“无妨。胡都堂已另有人去请过了。我是特意来请张公的。只不过,要委屈张公便服易装坐我的车马。”
52书库推荐浏览: 沉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