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敬诚忍不住笑出声来,俯在地上,秫秫如被秋风扫过的树梢。
甄贤恭敬将他扶起,仔仔细细安置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热茶给他。
“内阁的加急密函此刻应该已到府上了。胡都堂是封疆大吏,位同尚书,不可唐突怠慢。我的委任状,请胡都堂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奉上。
胡敬诚取来翻看,一眼心惊。
这份委任文书与吏部下发的通常文书有所不同,乃是今上朱批亲笔所拟,加盖的也不是吏部的大印,而是内阁的印信与皇帝陛下的玉玺,显然是由内阁曹阁老亲自经手,绕过了司礼监,从南直隶发下的。
在这份委任状,皇帝陛下御笔任命甄贤出任钦差都察院左御史,行监察、弹劾百官之职责,有在奏裁之外立断之便宜。
一个二十八、九的青年人,从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这是圣朝开元以来前所未有的孤例。
无怪这个年轻人方才敢那样与自己直言,敢往他的府上送去这样的画卷。
胡敬诚震惊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陈世钦权盛,都察院几乎已形同虚设了,几任御史,乃至其下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凡有敢直言弹劾者,大多死的死贬谪的贬谪,久而久之,满朝文武几乎都已把都察院这衙门遗忘了。
今时圣上突然密旨启用一个在朝中无有党阀派系,亦无利益纠葛的年轻人出任左御史,是真正要露杀锋了。
而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是靖王殿下的人。
这是圣上为靖王殿下悉心锻铸的一把利剑。
“甄大人身为御史,既有诏命在手,径直入府拿我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胡敬诚惆怅掩面,靠在座上,尝试了几次竟都是腿软无力。
甄贤垂手站在他身边,颀长挺拔,身姿如鹤,嗓音柔和而澄净,并无半点怜悯施舍,或是曲意谄媚。
“我是晚辈,您是长辈。我与您或有政见之争,也并不乐见您落魄难堪。不如就请大人体体面面地还京,面圣,卸下重任,荣归故里,这样不好么?”
他言罢沉静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不由怔忡。
方才甄贤问他,是否还记得靖王殿下回他那六个字时的作答。
他没有应声。
他其实知道靖王殿下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定山河,未必就要负苍生。
他只是始终不信。直到方才那一刻,也不曾信。
可看着眼前这个清瘦俊秀却自有坚韧的青年,他竟忽然动摇了。
靖王殿下是与圣上不同的。
甄贤更是与他们这些自负“老成”的官场中人不同的。
那么……或许这一回,当真能有所不同。
“靖王殿下此刻,是真已往秦地去了么?”
心中恍惚失落,说不上什么滋味。胡敬诚摇头苦笑。
“胡都堂以为如何?”甄贤不肯回答,只将这问话又推回去。
胡敬诚用力撑着座椅的扶手,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躬身拱手,向甄贤行礼。
“皇上圣明,殿下英睿。我如今可以谒见王驾了。”
甄贤眸光明显一震,嘴上仍反问:“……胡都堂什么意思?”
胡敬诚惆怅扯起唇角,“靖王殿下若要随我一同返回北京,驾车这种苦事我是万万不敢让殿下来做的。”
原来他竟也早已窥得了些许端倪。
刹那,甄贤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难色。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而是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上前两步,为胡敬诚推开了屋门。
那略显狭小的院落中,张思远一直站着。
纵然心中担忧,他也不能去偷听甄贤与胡敬诚在屋里说些什么,只好一直出神地盯着院子一角。
角落的藩篱旁,那佝偻着背的车夫一直在喂拉车的牛吃草料。
那头牛似乎有些焦躁,哼哼着不大愿意好好吃的模样。
张思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惊失色地险些摔倒在地,着急就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去。
几乎同时,甄贤便推开了主屋的门,和胡敬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来,也冲着那角落里的车夫疾步走过去。
忽然被围住的车夫愣了一瞬,直起原本驼峰一样的后背。
“我哪儿穿帮了?”他一边把脸上贴的背后背的都扯下来,逐渐现出本来轮廓的脸上有难以置信的困惑。
甄贤站在胡张二人身后一步的地方,一脸“我早劝过你肯定不行”的无奈沉痛,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相比早有察觉相对镇定的胡敬诚,张思远简直哭笑不得,任是再如何沉着稳重见过世面的人,也差点不能站住脚跟,只能一手扶着旁边的篱笆,努力控制自己脸上崩坏的表情。
“……殿下大概头一回喂牛吧。”
第117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3)
靖王嘉斐并未离开南直隶。
但当日王驾启程,带着十余卫军和侍官仆从,这是许多双眼睛都一起看到的,更是陈世钦看到的。
而今靖王殿下乔装滞留城中,也不见半个护卫跟随左右,想来是让那一路人马做幌子瞒天过海去了。可如此一来,殿下身边只余下一个甄贤。甄大人是文人士子,脑子转得快,却不会武,万一又像上次返京途中那样,遇着武力强袭的,可怎么办?
张思远暗中捏了一把汗。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这一战不是儿戏,更没有退路,荣未必俱荣,但损必是俱损的。
倘若靖王殿下不测,要死的可不止靖王殿下一人。
但这位靖王爷是说要去打鞑靼人就敢孤身北上出关的主,即便他劝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若说此时还有谁能劝得住靖王殿下,恐怕只能是甄贤。
于是临别以前,张思远踟蹰再三,还是凑到甄贤跟前委婉地提了一提。
他其实就是想说,也不能太纵着殿下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扮个驼子车夫赶车喂牛之类的……以后就还是别干了。
甄贤只能点头听着,心里又是气又是无奈。
“赶车喂牛”这事他早拦过了,拦不住。
如今玉青在外传讯,其余人都往秦地去做了诱饵烟幕。靖王殿下大概觉得好容易得了个能表现一二的机会,还很是“雀跃”,自告奋勇要反过来保护他,还美其名曰“掩藏身份”。
甄贤纵然知道殿下当自有分寸,不会胡闹误事,也还是为这人罕见表露出的孩子心性而瞠目结舌。
心里一半觉得好笑,另一半还是唏嘘惆怅。
他当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深怕将他卷进争斗之中,又怕他吃苦受累,更怕再伤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反过来?
殿下如今曝露了行踪,这书斋便不再是合适的容身之所,在胡敬诚启程返回北京以前,需要另寻稳妥的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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