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往日也未见得真有多么将国法放在心中,到了可以用国法杀人时,尤其是杀一个不与他们为伍之人,却半点也不含糊。
嘉斐心中恨极,接连三次撂了狠话,不许再就此事随便议论,违者必重罚。
但即便如此,仍然每日有人上演“忠臣直谏”的戏码,做出为国为民的模样喊打喊杀。其中还不乏与甄贤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阁臣,甚至都察院的下属。
旧年在关外四镇任职的四位总兵,以白皓仁为首,皆已升迁,联名请愿。尤其白皓仁,知道当年甄贤之所以会送那一封书信给瓦剌,是因为他违抗王命把靖王殿下轻骑去会鞑靼小王子的事告诉了甄贤,为此坐立难安,接连上疏三道,又写陈情表,为甄贤证言,当时实属情况危急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出了下策,是退敌计。但收效甚微。
事实究竟如何,那些人未必不知,只是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要一个人死,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而只需要借口。
有好几次,嘉斐都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恨不得拖几个出去直接打死以儆效尤,到底还是强忍住了。
心里最恨的,是小贤。
嘉斐觉得无法接受。
这个人,哪怕多一点点的私心,只要一点点,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也根本不至于把自己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
然而这人偏不愿意。
他宁愿为他去死。
可他宁愿为他去死,也不肯为他“苟活”。
就好像当年,父皇赐他一杯“鸩酒”,他也仰头就饮,竟从未想过告饶求活,没想过被迫要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死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事到如今,嘉斐赫然惊觉,他竟已十分能够体会父皇,那不断从心底涌出来的血,如此腥烈,吐不出,咽不下,几乎叫他窒息。
他甚至觉得他没有办法面对。
心里有一万句话如鲠在喉,想劝说,哪怕威逼利诱,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好,只要能让那人妥协,乖乖听话。可却又明白地知道,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小贤是绝不会妥协的。否则,他便也不再是他爱恋一生的那个小贤。
早知今日,当年不如,不要把小贤找回来,纵然不能相守,好过身陷囹圄,生死未定。小贤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在他身边,被他拖累。
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知道着,即便能重来一次,他也一定无法割舍,无法放手。
都是命中注定,劫数难逃。
嘉斐呆怔坐在空旷无人的大殿里,几度想要走出去,最终还是退回原地,孤独叹息。
殿外高台之上,锦衣卫同知玉青也来来回回地转圈,几度想要通报请见,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在他身侧稍远几步的地方,站着的是荣王嘉钰。
荣王殿下环抱着双手,盯着玉青像头焦躁不安的熊一样来来回回踱步,良久,忽然开口问:
“你跟了圣上这么多年,圣上待你如何?”
玉青猛然一怔,站下来应:“我的命是圣上救回来的,若没有圣上,我早就死了。”
他的眼中似有烈烈火焰。
嘉钰静了片刻,垂下眼帘轻叹一口气,“既然如此,我有一件有去无回的差事让你做。你若惜命,现在可以拒绝。”
长久以来,总被人笑话心思单纯不善揣度上意的玉青闻言又怔了好一会儿,生平第一次飞快地领悟了全部不与明言的深意。
他郑重抱拳向嘉钰行了一礼。
“殿下只管吩咐吧。我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诏狱毕竟还是锦衣卫的地盘。
嘉钰趁夜去见甄贤时,一眼看见甄贤静静坐在灯下翻书。
书依然是那本旧书,今上旧年还只是皇子时亲手为他誊抄的那本《柴扉小札》。书页明显已泛黄了,显然翻看多年,但依然保护得齐齐整整。
这画面忽然叫嘉钰心中一刺。
他直截了当地扔了一身锦衣卫的衣袍给甄贤,让他立刻跟着玉青离开京城。
甄贤闻言沉默良久,缓缓摇头。
“我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
不等他说完,嘉钰已不耐烦打断他。
“你都快要死了,还讲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废话?甄贤,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逼着二哥亲手掐断你的脖子,你难道也要逼他不成?就像你的父亲逼着父皇那样。可是二哥他终究不是父皇啊……你是想要他和你一起死吗?”
他把甄贤强行拖起来按在一旁的软榻上,不由分说,强行逼着甄贤更衣改装,瘦削单薄的身子竟也有如斯气力。
“你走吧!去浙直找七郎,去南海找那个姓陆的,隐姓埋名去找那个谢氏女,找谁都无所谓……只要你一日不回来,这个案子就可以一日拖下去,最不济拖到该死的都死了,总有拖过去的时候。而二哥他只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总还有重聚的一天,他便也能好好的。我曾经眼看着他找了你七年,无论怎样的死地绝境,他也都挺过来了,从今往后,哪怕再七年,再十年,他也一定能好好的!”
他一路拽着甄贤,径直塞进实现准备好的车里。
甄贤挣扎不过,反手一把抓住嘉钰手腕。
“……我若走了,殿下怎么脱身?”
嘉钰瞳光一涨。
这个人直到这种时候脑子里竟然也还要想这种问题。
若他们从前当真有多么志趣相投情深义重也就罢了。天知道这世上他最不愿意交好的那个人是谁。
可嘉钰又常忍不住觉得,这世上真正懂他的那个人,也只有甄贤。
他与甄贤,如天上月与水中影,明明哪儿也不像,却又如此相似。
只不过,他们俩人,究竟谁才是皎皎明月,谁又是虚无残影……
“甄贤,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嘉钰眸色遽尔一暗。
他用力一把将甄贤拽到跟前,近得能听见彼此滚烫的吐息。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二哥,没想救你。所以你也犯不着替我费神。不如从这一刻开始,好好保住你自己的小命。但你若是胆敢真死在外头……你索性就死得干干净净,永远也别让二哥知道。”
他言罢猛地甩手一推,将甄贤推回车里,用尽全力关上了车门。
他看着玉青驾车带着甄贤消失在空旷凄寂的长道尽头,默然四顾,黔夜深浓,竟仿佛再也不会散去。
他在寒夜中站了许久,直到浑身僵冷战栗不止,才转身入禁去见嘉斐。
满心焦灼的天子仍未能入睡,整座乾清宫灯火通明。
嘉钰也没有让内官通传,只孤身上前,站在嘉斐面前,静静开口:“我把他送走了。二哥你要怪就怪我罢。”
嘉斐闻之恍惚,如同一口死死咬住的气骤然泄了,身子一摇晃,便把额头抵弟弟心口。
嘉钰喉头一烫,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锦衣卫同知玉青“私自”带走甄贤的消息,隔了两日才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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