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安张大了嘴,惊愕得低头看住那把已将自己掏心对穿的刀,连哀号也没有一声就闷头栽倒下去。
大片殷红从他的身子下面涌出来,就像只被砸漏了的油彩缸子。
血腥气扑面而来,嘉钰顿觉一阵眩晕作呕。
好个卢世全,弃车保帅,杀鸡儆猴,手起刀落杀伐决断没有半点手软。不愧是陈督主的铁杆亲信,是宫里插在江南的剑!
卢世全嫌恶地瞥了陈思安的尸体一眼,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抬眼曼声冲嘉钰道,“殿下身子弱,受不得这等冲撞,快回内殿好生歇息着吧。多余的事有老奴代劳,就不必殿下费神了。”
这便是劝他识趣退走了。
但他怎可就此低头退让?他决不能辜负了二哥的重托。
嘉钰暗自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不可精神溃散,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老阉奴。
他几乎就要起身硬顶上去。
就在他用力抓住座椅扶手的那一刻,他听见那个日思夜想翘首以盼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这是干的什么,殿内殿外这么多人?”靖王嘉斐一边问着就大步入得殿来。他只扫了一眼陈思安的尸体和那一地血污,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径直便到了卢世全跟前,“卢公来探望四弟怎么动起这么大阵仗?”
卢世全的脸色却是全变了。
靖王嘉斐竟然回来了,这么快就从关外北疆回到了江南腹地。
且靖王殿下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就在嘉斐身后,随行一众人中除却七皇子嘉绶殿下之外,还有一位封疆大员,正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胡都堂在此,说明织造局在这古刹殿外布下的东厂番子已尽数被总督府的兵马看住了。
局势反转,不过刹那之间。
这位靖王殿下不但能如此神速从关外赶回来江南,还能先去总督府搬来救兵,更能在这刀尖上面不改色谈笑自若,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想来他日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卢世全心下已飞快做了盘算,面上立刻笑得灿烂起来。
“陈思安这个小奴对郡王殿下不敬,咱家已将他□□了。”他向着嘉斐躬身一拜,再抬头已转向嘉斐身后的胡敬诚,“靖王爷北上护国归来,胡都堂得了信也不派人告知咱家一声,可是与咱家见外啦。”
胡敬诚连连苦笑,“卢公快别挖苦胡某了。胡某也是今日才得知王爷回来,正巧胡某有事请卢公赐教,这才与王爷同行来此啊。”
台阶既已摆好,卢世全也不做作,立刻与那胡敬诚互相奉迎拉扯着,躬身告退。
总督府的官军们悄无声息地进殿来,一个盯着一个将那些东厂番子撵出去,又将陈思安的尸身抬走,不一会儿连地上血迹也洗刷得干干净净。
嘉斐看着卢世全的人连半个影也不剩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嘉钰。
但嘉钰却只直勾勾盯着他,牙关紧咬,面色涨红,一副屏息僵硬的模样。
“四郎……?”嘉斐见他神色不对,慌忙唤了一声。
听得这声唤,嘉钰瞳光猛得一震,这才灌进□□气,当即一阵咳嗽,却是浑身的冷汗都淌下来了,登时脱力地倒在椅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犹如手背上蜿蜒生出了梅枝。
“平常为四郎问诊的御医呢?”嘉斐抄手将嘉钰抱来起,急冲冲一边往内殿走一边问。
“都……都被卢世全软禁在山下——”玉青见状显然有些慌了神,跟在后头磕磕巴巴应着。
“快去请!”嘉斐侧目狠狠瞪了他一眼,语声中已是怒意不掩。
玉青吃了这一声吼,猛醒过来,扭身箭一样飞出去。
“阿钰,你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到。”嘉斐低头哄一声,下意识放软了嗓音。
嘉钰缩在二哥怀里,死死咬着唇。
就在方才一瞬,越过二哥的肩头,他看见了那个人。
那人穿着普通仆侍的衣服,站在小七身后,略微垂目颔首,看着真好像就是七皇子的一个仆侍一样。连卢世全这样的老狐狸,巨变之下,注意力全被那浙直总督胡敬诚抓了去,也未察觉异样。
但嘉钰却一眼便发觉了,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牵引。
那便是甄贤,让二哥心心念念苦寻痴守的甄贤。
嘉钰虽从记事后再未有见过甄贤其人得印象,但那样的眉眼,那样的一个人,即便再如何刻意打扮得毫不起眼,他也一望即知。
只是二哥,明明那样看重,看重到连命都可以拿去堵,好容易寻回来,偏又要当着面对另一个人做出这般关切心焦模样,也不知究竟是心大极了,还是残酷极了。
不过是愧疚罢了。二哥只是觉得亏欠他,只是还对他有利可图。无论二哥此刻再如何待他温柔,他和甄贤终究是不同的。
但即便不同,即便是愧疚,即便一切都是假的,这一瞬恍如自欺的温暖,他也甘之如饴。
水月镜花何所解,醉卧黄粱不肯觉。
嘉钰不由收紧了十指,愈发抱着嘉斐往他怀里钻了钻,如同溺水之人攀附唯一救命的浮木。
他使性地抓着嘉斐,一刻也不肯撒手,直到两位随行御医满头大汗地赶上山来替他问诊罢了,又缠着嘉斐一口一口喂着吃了药,才靠在那张贵妃榻上定定望着嘉斐静下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眨眼数十日不见,简直就像是一辈子,几乎就要了他的命了。
嘉钰忍不住地心颤,缓缓伸手,似想确认般轻抚过那叫他穷极思念的眉眼。
他怎么也没法懂。
爱别离,求不得,这样的至苦,犹如酷刑折磨,二哥怎么能忍呢?怎么能忍了那么多年,却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那个甄贤,那样自命不凡说走就走,倒是索性走干净算了吧罢,偏又说回来就回来了,这是拿人当傻小子遛着玩呢,可曾有半点顾虑过二哥的感受?
明明是那样一个叫二哥痛苦难过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二哥偏就非他不可?
而自己,饶是如此丹心一片,如此委曲求全,如此——
心尖遽尔一阵抽痛,如同针刺,戾气却从那细小针眼溢出来。嘉钰忽然不快活极了,当下就冷了脸,甩手又将嘉斐推开,嫌道:“你不去陪你那‘拣尽寒枝’的好甄郎,守着我做什么?”
“阿钰。”嘉斐哭笑不得,知道弟弟这猫儿一样的脾气又上来了,自然也不与他计较,只柔声哄问:“你可觉得好些?”
心都被你熬出血了,还怎么好得了。
嘉钰嗔怨地看了他一眼,缩了缩冰冷足尖,让身子愈发陷进软垫的凹陷里,挑了挑眉梢,“小七儿呢?”
“你这会儿还需要静养,他——”嘉斐本想回绝。
但嘉绶已应声大呼小叫地推门扑了进来。
“四哥!四哥!我在呢,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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