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皇后薨逝,王氏旧人多遭到贬黜弹压,未被迫害致死的,也多远离了京城,被外放至偏远之地任些散职,若说其中没有陈世钦的“功劳”,张思远是绝不相信的。
陈世钦当然不会想靖王嘉斐在皇帝大行以后成为新帝。
自永福三年,靖王嘉斐返京开府,这么些年来,与陈世钦之间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靖王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不结党羽,成天只在王府中读书习武,偶尔也赏珍玩饲骏马,韬光养晦,折服得彻底。而陈世钦便也只静静观望,不动作,不出手。
但谁料想,靖王殿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北上出关痛击鞑靼的大手笔,紧接着又在苏州正面对上了织造局。
如果说靖王北上守国门还只是露了锋芒,那么在苏州与卢世全的种种博弈,直至返京途中杀杨思定,已是实实在在地剑指司礼监了。
虽说,即便靖王殿下不发难,陈世钦迟早也会下手。但倘若能小心应对,熬到王驾盛年继位,而陈世钦愈发垂老,那正是最稳妥的路子。张思远原本也以为靖王嘉斐是打算走这一条路的,怎么也没想过,靖王殿下会在这时候突然就向陈世钦宣战。
其中的变数,大约便是甄贤。
或许直到在霁园中时,靖王嘉斐都还是打算要“忍”的,否则他完全可以当时就毫不顾忌卢世全,甚至杀了卢世全,强行将人带走即可,完全不必假手与他张思远将甄贤送进诏狱献给皇帝。
然而返京途中的倭寇突袭,队伍中的内鬼作祟,以及重点是甄贤的重伤,终于突破了靖王嘉斐“忍”的底线,再次将他逼到了悬崖边。
靖王殿下震怒反击,是一定要死人的。上一回死的是庄闵郡王,这一回,先是杨思定,再往后,还不知道会是谁,会死多少。
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一旦开打,不死不休,就像山巅搏杀,无论哪一方都没有退路,每退一步都是万丈深渊,只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生。
而作为宫中人,他张思远又站在怎样的位置上呢?他究竟该是东厂的人,还是锦衣卫的人,又或者,只是皇帝陛下的人……?
张思远少年入宫,生存至今,全靠得是低调稳妥从不轻易选边站队。不选,便不会选错,不选错,才可以活。但如今这情势,恐怕已由不得他继续躲下去了。否则靖王殿下便不会在这眼看就要入京畿的时候,叫他单独前来相谈。
其实这几日以来,张思远心中一直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觉得靖王殿下接下来只怕还要做一件更震惊朝野的大事。
以命相搏,赢了,绝地复苏,输了,万劫不复。
张思远觉得他不太看得懂这位靖王爷,但却也不得不为之感叹、敬佩,甚至畏惧。
他更觉得,靖王嘉斐身上有一种气势,像极了当今皇帝,但远比皇帝陛下更锋利,更决绝。不怪朝中总有人说,靖王殿下是最像陛下的一位皇子。偏偏皇帝陛下一心宠溺幼子,却对这个“英明干练,肖似圣主”的儿子最为疏远,疏远得已然不像亲生父子。
为什么呢?
这种疏远,究竟是忌惮,还是保护……?
圣心难测,猜错了,死无葬身之地。
张思远站在门外,数度踟蹰,竟不知这一道门他究竟该不该进。
一旦进了门,恐怕他也就再没有退路了。
他知道靖王嘉斐正在屋里等着他,等着他想清楚。
靖王殿下是不会催促他的,这道门只能由他自己主动走进去,且必须由他主动走进去。
因为靖王嘉斐绝不会亲手造出第二个陈世钦。
张思远出神地盯着足尖前那一道门槛。
奇异的是,此刻心中浮现的,既不是利弊权衡,亦不是功过较量,反而是另一个人,另一幅画面。
他赫然想起在那马车里甄贤被一把长剑洞穿了身体牢牢钉住的模样。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张思远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宁为一人而死的情义究竟是什么。他虽然为皇帝陛下效命,也曾立誓忠诚,但却从未有过可以心甘情愿为皇帝而死的感觉。
为什么甄贤可以为靖王嘉斐去死呢?
又或者说,他其实也并不是为了靖王,而是为了什么别的,更高,更远,更宏大的存在。
可那又是什么呢?
海清河晏,盛世民安?
那未免太虚无空洞了。
张思远忽然觉得心底有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十分模糊,难以言表,但却是滚烫的,烫得他不由自主轻颤,甚至想要大声疾呼呐喊,狂奔万里。
心里仿佛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腿却已先迈出去了。
张思远一条腿跨进门去,怔了一瞬,才把另一条腿也跟进来,就站在门口抱拳躬身向坐在上首喝茶的嘉斐行了个礼,沉沉问了一声:“王爷,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为入京以后的事。”嘉斐将茶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思远入座,“按着规矩,锦衣卫押解钦犯是要戴枷锁镣铐的。我知道这一路,张公是看了小王的薄面,这个情,小王领会得。只不过甄贤眼下重伤在身,又是为护我受得伤,我实在于心不忍,想再和张公讨个人情,入了京畿以后,能不能也不要给他戴枷锁镣铐?”
他故意把甄贤受伤说成护驾有功。张思远闻言沉思良久,迟疑开口:“要说规矩,入了京人犯还不戴上枷锁镣铐,被人瞧见了是一定会遭非议的。但甄公子如今这情形,即便想给他上锁铐,只怕也难得很。我既然为圣上把人解送还京,总得让他活着入诏狱才行。酌情便宜,这锁铐就不上也罢了。”
嘉斐略点点头,静了一瞬,又问:“那能不能还让他坐我的车驾,由我亲自送他入诏狱?”
这一问,张思远不由愣了一瞬,“王爷莫不是信不过小人?”
“自然不是。”嘉斐神色不改,看着张思远,“只是入京之后关卡盘查频繁,甄贤伤重,我不想他受太多打扰,坐我的车,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张思远眼神闪烁,又是数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那王爷送甄公子入诏狱后……自己还打算出来吗?”
张思远果然是极敏锐的人。
嘉斐微微一笑,并不立刻作答,只反问:“张公以为如何?”
“小人不敢妄言。”张思远不由苦笑,“但王公九卿,京官郡守,哪个不是闻诏狱色变,唯恐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王爷怎么偏要自己一头撞进去?”
嘉斐眸光明灭,却是一脸沉静,“我擅自出关引战在先,私涉织造局公务在后,还当众强杀了司礼监的人,想必已给父皇添了不小的麻烦,不如先自己进去,省得父皇为难。”
想当年,他也是自请入狱,才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但同样的手段,在父皇面前使两次,必会适得其反,激怒父皇。倘若他当真指望父皇开恩,那他恐怕当真这辈子都再也别想出来了。
他的父皇,首先不是他的父亲,是没有半点温情可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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