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庆七年,春。
昭华宫院里的牡丹开花了。花开得不多,只有新枝上面冒出零星几朵。大部分的老枝已经枯死,而今年,那些垂死的枝丫上更是连一个花骨朵都没有。
似浓似淡的花香飘进来,容妃挣扎着从床上坐起,闻到花香味,更是咳得喘不过气。宫女急忙端来痰盂,等她吐完带红的唾沫,又熟稔地递给她一条方帕。
容妃擦干嘴角的残留,沙哑道:“扶本宫起来。”
“娘娘是要起来坐坐吗?”宫女挽起床帐,给她披上一件不薄不厚的外袍。
“到院子里走走,天天躺着,身子都蔫了。”容妃说着又咳嗽两声,“兰姑呢?”
宫头低下头道:“在教二皇子学步。”
容妃闻言,猛地咳出大口血,苍白瘦弱的脸上,颧骨愈加显得突出,咳嗽好了些,面无表情道:“那废物可站起来了没有?”
宫女不敢直说,小声道:“二皇子进步很大,奴婢猜想,二皇子说不定今天就能站起来了。”
容妃无力地闭上眼,半晌又睁开,咬了咬嘴唇道:“扶本宫过去。”她倒要看看,他今天到底能不能站起来,若再站不起来,那就别怪她心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她发现她现在只要一生气,就常常管不住自己的行为了。
五年了,她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这五年里,她对他满怀希望,命令宫女们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每日都要用药酒精心护理他的双腿,从他两岁开始,她就亲自教她说话走路,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扶着他让他靠着墙壁慢慢地走。可是直到今天,他五岁了,却还一句的连贯的话都不会说,更别提走路,只要别人松开手,他就会像只狗一样蹲在地上,四肢并用地爬……
她受够了,她的耐心已经磨光了。
一个话都不会说路都不会走的废物,又怎么可能给她光明和新生?又怎么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赐予她太后的宝座和荣耀?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她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真是可笑,她当初怎么就笨到把全副的筹码都押在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身上?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也许会老死在这,哦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是老死呢?病死才对,就这身子,又哪里还有多少时日?
“二皇子,奴婢要松开手了,您千万站稳了,绝不能再坐地上去。”兰芷弯着腰,搀在小孩腋下的双手逐渐放开。
几乎是同时,小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兰姑你走开,” 容妃站在门口吼道,霍地取下头上的发簪,朝孩子刺去,“坐地上是不是?要你坐!要你坐!要你站不起来!今天我倒要算看看,你到底是站还是不站!”
小孩哇地一声大哭,背上屁股上腿上时不时传来噬咬的刺痛,身子不断地发抖,下意识往墙角挪去。
“叫你哭,你还敢哭!”容妃一手扇在他的脸上,似乎觉得不解气,又反手再扇了两下。手顿时麻了,手心也开始发烫,她看到他嘴角流出了一条血丝。
小孩不敢哭了,抿着嘴抽噎,眼泪一滴滴溢出,紧紧盯着容妃,身体戒备地往后移去。
“我说最后一遍,你给我站起来!听到没有,我要你立刻站起来!”容妃声音隐忍道。
小孩恐惧地看着她,不住地摇头。
容妃终于走远了,俯视着地上的孩子,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眼里露出强烈的怨恨和鄙夷,还皇子?你算哪门子皇子?你这个怪物,这个猪狗不如的蠢物!“来人,给本宫打,给本宫狠狠地打,打到站起来为止。”
宫女拿着鞭子朝小孩走去,右手挥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鞭子掠过,在半空中留下几道虚影,随即落在小孩腿上。
“没吃饭吗?全都是废物!我说了要用力打,给我用力打!”容妃指着持鞭子的宫女,脸色狰狞。
鞭子甩上了半空,又急速地落下,发出呜呜声响,带来一阵流窜的冷风。
小孩紧紧抱住了头,后背已经抵墙了,不能再往里缩了,他开始沿墙壁逃跑。鞭子影子一样地跟着他跑,无论他爬到哪里都死死地跟着他,小孩喉咙里发出了悲鸣,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丝毫不管方向地乱窜开来。
容妃发了话,宫女便再无顾忌了,肆意挥洒着手里的鞭子,仿佛地上爬行的是落网的恶魔,而不是身患残疾年仅五岁的皇子。
小孩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鞭子抽下,再没有任何反应。
容妃一个踉跄,扶着墙壁喷出一口血来。
“好了,别打了,带二皇子下去抹药。” 兰芷急忙喝道,扶容妃坐下,“娘娘,二皇子还小,再多给他点时间,他一定能站起来的。”
“还小吗?都五岁了,他要是再站不起来,以后更别想了。”容妃捂住胸口,有气无力。
“娘娘莫忘了二皇子腿疾一事,自然不能拿他跟寻常五岁孩子相比。欲速则不达,娘娘可千万要耐心才是。”兰芷低沉道。
容妃冷笑,“耐心?本宫的耐心早磨光了!别再跟我提狗屁的耐心!”
“娘娘的心情奴婢理解,”兰芷叹了叹,“可这说也说了,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二皇子就是站不起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是站不起来,那留着他还有什么用?”容妃喃喃自语,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兰姑,你过来!”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半天,抬头,“可听清楚了?”
兰芷点头,“奴婢知道怎么做的,娘娘尽可放心!”她觉得也许这个法子会有效,转头朝宫女月莺道:“二皇子怎么样了?”
“已经醒过来了,刚抹过了金疮药,趴在床上休息。”宫女道。
“吃过了东西没?”兰芷道。
“还没来得及吃。”
容妃站起来,“吩咐下去,把二皇子关到柴房!没有本宫旨意,谁也不准擅自给二皇子送吃的!”
“奴婢遵旨。”宫女行了一礼,慢慢退下。
容妃空洞地望着庭院的斜阳,怔怔出神。若饥饿还不能让你站起来,那就真没得救了!
二月的夜春寒料峭,紧锁的柴门在风中咯吱作响。月亮斜照窗前,没有灯的柴房隐约光亮。
柴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噙着泪抱着胳膊缩在墙角的残腿小孩。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强忍着伤口撕扯带来的巨痛,咬着牙从墙角缓慢爬到了门口。
小孩双手抓住柴门的缝隙,使出吃奶的劲推拉它,门轻微摇了摇,依然紧锁着。
饿,好饿!他听到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多久没有吃东西了?他好像也不知道,只记得从进这个门开始,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了,月亮照进来了又没有了,现在外面又开始天亮了,他一直没有吃东西。
他躺在门旁无力地敲打着门,手抬不起来了,全身都在冒冷汗。吃,给我吃!小孩哭着喊,他说话并不流利,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声音沙哑了,喉咙也干得说不话了,他倒在门下,任由泪水哗哗地流,眼泪流过的地方,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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