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_moranshi【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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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圈还是红了,眼泪掉进那稀里咣当的水饭里,是咸的。

  事到临头懊悔迟——可这“悔”字她不能讲,起码,现在这般情形是讲不得的。

  宫女荣子娟子陪着哭了一阵。又把发簪洗干净了,扎着半熟的豇豆粒献给慈禧。

  她叹了口气,忽地冒出一句,“好在,你们还都是忠心的。”

  在场的人闻此都要跪,“免了这些劳什子吧。” 慈禧忙制止了。吃了一半,又给荣子递眼色,让给光绪送点吃的。

  “当家的?”小荣子捧过去半个火燎的玉米,“当家的?好歹吃口东西吧。”

  光绪蜷在东屋角落,席地而坐。听见下人叫他“当家的”,一愣,只缓缓摆了摆手,仍不说一个字。

  李莲英便示意荣儿退下,自己端了碗煮玉米的水来,凑到跟前低声说,“老人家心疼当家的,您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子。”

  光绪仿佛震了一下,仍是没有接,默默地把碗推开了。

  慈禧便也没再强求,道,“晚了,都歇了吧。”

  兰琴东寻西找,拆下车围子挡在窗户上挡风,把马车垫子抻拽平了给慈禧当床铺,寻来个草编的旧簸箕,翻过来扣在地上,扯了块手帕垫在上面作枕头。荣子娟子伺候慈禧躺下,拿白日里马车上给慈禧赶蚊子用的蒲扇盖在她脸上,用另两块手帕盖在她手上,多少能挡去些蚊虫叮咬。

  静芬、瑾儿和几位格格们被安顿在西边屋子,娟子荣子和其他宫女为了方便伺候索性都睡在堂屋地上,大阿哥、溥伦、李莲英他们也都到马车上歇了。

  光绪倚在屋角,伸直双腿,也闭上了眼睛。破天荒的母子同处一室,却各自怀揣着心事,可谁又能睡得着呢。

  蝉声渐渐地低下去,山里的夜风推着闷热渐渐散了,倒有几分寒意袭上来。

  兰琴和手下另一小监一房前一屋后同值上夜。虽不是荒郊野岭,却也人心惶惶。

  坐于场院台阶上,兰琴把衣领微微松了松,伸手一碰才意识到,自己前颈、胸口、腋下全是粗布衣服浸了汗怄起的痱子,白日里疲于奔命伺候主子不觉得,到了此刻夜深人静才火辣辣地疼起来,伸手去摸全是针尖儿大小的刺,粗啦啦地扎手。骨头被马车颠得也像是散了架,这会儿颤颤地酸疼。蚊蝇成团地在眼前飞,可疲累已让他抬不起手去哄了。自己一个汉家平民出身、干过粗活的奴才尚且如此——

  他不禁回过头去看那间破庙。

  他呢——?!

  哪里再敢往下想。

  哪里再忍往下想。

  珍主子若在天有灵,请给万岁爷托个梦吧。哭诉我就是那害了您性命的元凶。只是,请您一定叮嘱万岁爷。

  ——忍着痱毒也好,不茶不饭也罢。

  可爷……您得哭啊。

  第二日一早,也不知是谁碎嘴走漏了身份,有大户人家献上刀切馒头清粥咸菜,还有三顶驮轿,专门便于走山路的,慈禧自是欣然接受。一行经南口至昌平兵营,驻军早都四散了去,草草吃了些剩饭菜便又上路。

  行至居庸关外,已经是申时了。

  光绪掀开驮轿帘,巍峨的长城在身后绵延开去。那一头,是被列强□□的千疮百孔的京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似一个玩笑。紫禁城还在否?无从得知。眼前层叠着屏障似的山峰,虽是盛夏,却没有什么植被,只有大块大块粗粝的页岩耸立在山崖之上,刀锋一般,收割着他“一国之君”最后的自尊。

  闷热的阴霾下,汗渍的牛皮衣服全都贴在身上,一点气都透不出的。

  忽地,青纱帐里传来一阵沙沙声,再细听,声音越发密集起来,竟是火統枪响。

  是土匪还是拳民?

  车队登即停住。

  下人们一瞬间从队伍后面跳下车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几乎是同时,慈禧听到了身后一声急切的“亲爸爸”。

  光绪似是要下轿去护慈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被溥伦贝子和身前太监生生按住。

  李莲英、崔玉贵、兰琴、荣子、娟子把慈禧的驮轿前后左右都护住了。

  那火統声似来自东北方向,并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晓目标的底细。时间过得慢极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煎熬着,听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驮轿侧后方的兰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統下。

  僵持之际,后面大路上浩浩荡荡跟上来二十余辆王公大臣们的马车,护驾之声隐约可闻。

  火統之声随即消逝了。

  死又谈何容易?

  天色渐暗了。

  黑云忽然从北面压过来,瞬时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挣不开,马儿也走不了,躬身低下头。车队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驮轿,白茫茫瓢泼中无一幸免。

  或许,是感动于危急之下的那一声亲爸爸,或许,是内疚与后悔压迫着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开身边所有下人,独唤光绪上前。

  光绪立于轿前,衣衫早已淋透,垂着双眼。

  只听慈禧叹道,“珍妃是跟我赌气自尽的……”

  光绪一惊抬起头。

  “……跳到顺贞门那口井里去了。我也想不到这孩子秉性这般急。”

  虽早已料定珍儿不在了,可现在亲耳听闻她的死讯,再没有回还的可能——生而为人那最后一丝温情的期盼,没有了。

  良久,光绪颤声问,“现在,还在……井里吗?”

  慈禧点点头。

  又良久,仍是颤声问,“没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兰琴去拉……可也没拉住。” 慈禧眼睛红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泪道,“……你莫要怪亲爸爸呀。”

  光绪终掉下泪来。他退后一步,双膝跪了,叩首下去,颤声道:“太后……臣,不敢。”

  终究,连“儿臣”都不再是了。

  从此以后,“亲爸爸”三个字,慈禧再也没有听到过。

  怎成想,冬夜里一门之隔的那次生离,竟成了死别。耳畔似乎传来最后一面时她哭泣的声音,她说,珍儿等着、等着爷……

  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决堤。

  为死去的爱人,为太后的谎言,为救不回的大清,为远去的“家”。

  他泣血般的哽咽和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瞬间都被淹没在那滂沱的大雨里,冲刷进居庸关外广袤而冷漠的山河。

  国破山河在。可他的江山,他的女人,连同他的心,他的魂,都去了哪儿呀。

  所有宫眷、大臣和下人们都被惊动下了车,远远、远远地看着,看他呕出自己灵魂般地哭泣着。静芬怎么忍心看,背过身去以帕子掩面,却不敢哭出声来。瑾妃更是哭成了泪人。

  兰琴面无表情的,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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