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书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若是他方才反应慢了一步,他此刻恐怕就是那只毒蛇的舌下亡魂了。
那是七花。
巫童曾经在信中细细描述过的一种至毒之蛇。
油纸伞失手跌落地上。
顿时间,谢折书瞳仁不由得缩小,喉间一阵干涩。
感到一阵后怕。
不由颤抖着手从袖间摸出小刀,他虽后怕,可手势却是极稳的,只不过是一个眨眼,那条仿佛仍在耀武扬威的小蛇就被小刀一下扎在泥泞里,血花四溅,顿时没了声息。
斩草不除根,只怕他一个背身,又要被这小蛇咬上一口。世人称赞他妙手回春,然而不知毒性的东西,谢折书也不敢轻易冒险。
他到这时才微微放下颗心,转过身对上那黑袍青年。
他脸上尚是受惊后还未褪下的苍白,眼神却是温和的。
“巫童?”
黑袍青年听到他这一声,原本冷凝的神色顿时僵住,仿佛也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而这时,一旁又传来一道薄凉声音:“啧啧啧!早跟你说了这蛮夷之地行毒弄蛊,人心自是最歹毒,哪里会有什么好人?若不是你反应及时,此时此刻,就该给他毒死啦!”
谢折书一怔,只听纸上折开,暗香浮动。肩上竹箱便被人用巧力落下,受伤的左手也被人怜惜的抬起,柔声埋怨道:“谢郎,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你叫我跟裴欢喜怎么敢就这样让你一个人到苗疆来。”
回头一看,正利落给他受伤的左手上药包扎的人一身紫衣,正是王何,替他拎箱的一身白衣,正是裴欢喜。
谢折书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奈斥道:“哪有这么严重,尽会瞎操心。”他等王何替他包扎完毕,躬身将那条落到地上的黑纱捡起,拍拍尘泥,收入袖中。
而不远处的巫童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嘴唇张了又合,最后一拂袖,转身走了。
PART.7
接连几日,谢折书都再碰不见巫童。
虽说见不着主人,但也不算被轻视,好歹兑现了从前承诺,好酒好菜,一应俱全。
谢折书在客居的竹楼等待了几日,终于是坐不住了。
他轻轻抿了一口清茶,左右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膀右臂,犹疑道:“你们说……我是不是并不该来?”
王何折扇轻摇,正准备措辞,要这样那样煽风点火一番,便看谢折书蓦地站起身来,皱着眉,左右踱步两圈。
叹道:“算了,我去找他。”
王何话刚到喉头,便看他形色匆匆,跑出门外了。
王何神色一僵,转头看向裴欢喜:“……”
裴欢喜抬了抬眼皮:“闭嘴。”
山不来就我,便我来就山。
谢折书此来南疆,原本就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念头。巫童既然避而不见,那谢折书到他面前去,又有何难。
千山万水都走过来了,也不差这几步路了。
可谢折书想是这么想,路到头来仍禁不住从王何处借了一壶美酒,先行灌了几口,壮了壮肝胆,才行上路。
等行到巫童面前,已是脸色酡红,步履维艰。
然后?
没有然后了。
巫童看着搂着他的腰死不撒手,还不曾说话,人却沉沉睡去的谢折书,叹了口气,把人抱上软塌,在旁边将就了一夜。
PART.8
隔日酒醒起来,谢折书头痛欲裂,而抬眼一看,房间里空空如也。
谢折书等头痛发作稍缓,又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一丹醒酒药丸和水吞下。
药王谷主甚少喝酒,也不胜酒力得很,每每一喝酒就要脑袋断片。虽说酒壮怂人胆,但谢折书却也是不太知道自己酒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关于酒后的寥寥数语,还是王何同他说的。
听说是相当的诚实。
——也不知道自己昨夜究竟有没有将心事和盘托出。
但倘若是酒后无状,但愿也不要太过失礼。
谢折书撑着额头,心中忐忑,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忍不了身上酒臭,先将这心事耽搁在一旁,打水沐浴更衣。
而刚抬手想取下那条覆眼黑纱却落了个空,才下意识想起,那条黑纱已经被他收了起来,多日不带了。
他终日黑纱覆眼,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眼疾。只是一双琉璃瞳眸,异相无色,总怕为世人所误,因而双亲为他覆上黑纱,一去二十数载,只待有情人。
谢折书此来一往无前,行至此处,本已是沉舟破釜,背水一战,巫童这样避而不见,说不难堪,毕竟是假。
可他还是来了。
谢折书抚着眼,叹了口气。
是夜,故技重施。
谢折书这次不饮酒了,他就在巫童竹楼里静坐,点着烛火,独自饮茶。
等待了许久,总算是听见窸窣响动。像是风声簌簌,又像衣袖翻飞。
谢折书垂着眼,抿了一口茶,容颜清冷,语调冷清。
“巫童你若是再如此……我现在就回药王谷。”
而门外之人登时一僵,犹豫许久,门扉轻响,总算推门而入。
PART.9
对面两无言。
这倒是他们第一次正经见面。
谢折书抬起眼,将巫童上上下下收入眼中……便如他所想模样,如出一辙。
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地方。而从巫童眼中,谢折书也读出了同样的情绪。
也不知究竟是对彼此太了解,亦或是太生疏。
他们是书信上的至交好友,可又是生平里的陌路行人。
可毕竟有些不同,谢折书不禁又抿了口茶,压了压心事,将茶杯放下,取出一坛已开封的酒来。
不必多说,又是从王何处借来的。
谢折书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琉璃瞳眸不生波澜,朝着巫童温声道:“来喝酒。”
巫童脸上生出一点犹疑,迟疑道:“喝酒?”
白衣神医琉璃目中似笑非笑:“你躲我躲了这么些天,是不是该自罚三杯给我赔礼道歉?”
巫童抿了抿唇,显出些许局促:“……你不生气?”
“气什么?”谢折书想了想,轻笑道,“区区一条七花,你还怕它要了我的命?反倒是……你当时说‘又’,我后来想了又想,大约是王何他们给你添乱了?”
他站起身来,拍拍那坛酒,眉尖一挑,言笑晏晏,尽是写意风流。
“中原有道说,一醉泯恩仇,你不坐下,怎么喝酒?”
谢折书提起酒樽,倒出一杯酒,清澄酒液在月色下泛着盈盈波光。
而他对面,巫童伏在竹桌上,呼吸匀称,似乎已经醉倒。
谢折书举起酒杯看了一会,倒在地上。
轻笑一声,从舌尖下取出一块小木料。
站起身,走到巫童身旁,别开对方披下的额发,正要倾下身。
却冷不丁,对上对方睁开的双眼。
眼神清明,毫无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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