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见过天地浩大的万岁爷为数不多地感慨起自己的孤陋寡闻来,二十多年,他竟然是头一回得见此等易容神技,咂咂嘴看过去,不由再发感叹:“你那步履蹒跚的老头样儿也能装出来,真是难为你了。”
许留山施针的手一抖,轻叹一声道:“是我多虑,还当阁主不过是个寻常魂魄寄主,性情必定爆裂刚硬,这才为了掩人耳目换了面目。后来见了阁主,才慢慢卸了这易容…说起来,小灵子那老太婆面具也是出自我手…”
见秋笙毫不避讳地看过来,许留山抿住嘴角,微垂下的面庞似有淡淡红润:“不知道小灵子她现在…如何了?”
老油条瞅他这么个熊样子,心知肚明,却看破不说破,只平淡道:“跟着王登,身家性命自然不必说,军功少不了她的,西北军那头军械器材都是最最上新的品类,也是很合她的心意。”
“如此便是最好的了…”许留山缓缓放开绞在一处的双手,取了方干净布巾,笑笑向后退去,“还得劳烦秋爷多多费心照料着些,这姑娘大大咧咧的,眼下又在最是冷冽的西北战场之上,免不了总是太过于不拘小节。军旅中人钢筋铁骨,还望秋爷多留心她才好。”
那银针进了穴位,眼界前竟有渐渐清明趋势,秋笙仰头便见许留山一张颜色不怎么好看的脸,略一僵住,也只好偏过头去当作未曾见到:“这你大可放心,凡事有王登在她身旁守着,出不了差错。”
这话说的直白,但凡不是个灵魂出窍的疯人,都听得出其中深意,许留山一怔,许久才答:“若大战告终河清海晏之时,她能有个王将军一般的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
这人眼瞅着没了昨日捉“贼人”、与许生安逗皮的快活闹腾劲儿,耷拉着眉梢眼角,脸色是较之楚翛好不了多少的苍白,好端端一青年才俊,愣是有些丧家之犬的凄惨了。
秋笙一梗,自知在这关于何灵雨的话题之上,两人是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了,话锋一转便道:“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大越水师部队清了那苏万越,江南之处到底是个好地方,哎,用不用我赶明儿在江南郡守手里偷出个地契来送你?省得一辈子呆在这屁股大的小花都城里,多出去转转总不是件坏事。”
“秋爷…”
人家当皇帝的,无一例外都是使尽手段使自己看起来一视同仁一些,这秋子瞻倒好,满口跑火车半点顾忌没有,简直是巴不得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他是个随便开后门的混账天子,可谓是将有恃无恐发挥到了极致。
秋笙哈哈着答应了一句,正取了最后一根竖在头上的银针,却听门外一声轻响,清清嗓子道:“进来!”
那人应声而入,秋笙抬眼一看,竟是那被施了麻药昏睡至今的炮手,这人大抵也是个知道秋笙脾气的,进了门丝毫礼节不管,只可有可无地搭了个手行个小礼,上前便递过去张信纸。
许留山知趣一退,临走前还颇为有眼力见地将煤油灯点了。
一时间,方才还言语谈笑热闹的小隔间顿时沉默下来,炮手身上还有一路上捎带而来的大小伤口,又是刚刚从麻药那股要命劲儿里醒过来的,整个人都有些迷蒙恍惚,秋笙往他那边推了杯热茶,垂眉便兀自看信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好半晌,直到始终放在炮手手里的热茶凉透了,在逐渐消散的热气残影之中,秋笙慢慢抬起头来,声音嘶哑:“虎狼夜行衣?苏万越那臭虫最最稀罕的玩意?…”
入了春后又是些许时日,江南春日胜景较之中原来得一贯早些,沿海一线又是有了年头未曾历经战火洗礼,不知哪年哪位将士好兴致,隆冬时节不知究竟为何方神圣的几株枯树,倒是袅袅婷婷地开出花来,军帐外平添三分旖旎之色。大战迟迟不来,又对着这几树开得不是时候的桃李杏花,连韩建华都削减了些许斗志,一门心思只想吊起杀气归园田居了。
真不知是不是敌军大营早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机叵测,锦绣温柔乡给不起,竟在这地方消磨起志气来。
再配上一坛美酒,壮志高情当即给浇得灰飞烟灭,打仗?打个屁啊,一锅端了,此番俱到黄泉鬼道再聚头便是!
死士军中不知明令禁酒禁了多少天了,韩建华倚在树杈子上,将玻璃镜在手指间把玩片刻,眉头一皱:“于子忠!乐师是没吃饭么?吹哪门子洞箫曲?都快给老子吹出尿来了!”
战鼓置之高阁,全军乐师不知从何处找了片品质还算上乘的竹林,闲大发了便寻把小刀削削砍砍,这些日子整齐划一地开始吹起哀怨曲来,活像是宫廷大乐队搬到了江南主战场,呜呜咽咽煞有其事。
终于,连顶好脾气的韩建华也耐受不住了,他只觉那思乡小曲子简直就是小屁孩吹口哨的翻版,明明一上午没碰一滴水,此时竟觉浑身上下的水液都团结万分地汇集到了最不该汇集的地方,烧得他一阵阵肝疼。
娘的,他暗暗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在一惊一乍吓唬了他半个月之后,雅尔夫似乎也终于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人家双手一摊干净利落,索性连来的不来了。
看西洋鬼子改造战舰用来喷黑烟的乐趣彻底告吹,明知这极有可能是对方闲来无事一阵子无端骚扰,却又万分担忧这是个阴险诡谲的毒计,花费大量时间耗尽死士军的战斗激情,等到连主将韩建华都开始百无聊赖想回家找阿妈的时候,再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调转船头将死士军一举拿下。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秋笙那头又下了个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的命令,韩建华连出海探探对手避风港在何处的资格都没,除了守在沿海战线孤孤单单地长毛之外,手足无措了。
“韩将军!路副将孤身一人前来,此时大概已在帅帐中等候,将军您?”
“辛苦辛苦,这便去。”
自树梢上一跃而下,韩建华随手抽了件披风便三两下窜了出去,一面仰天大笑一面暗自心想:这真是在南疆那鬼地方闲出病来了,居然连江南都跑来了…
他倒是想都没想到,人家路充是当真有要事来找他请示,劈头盖脸一熊抱便将脸色铁青的路充吓了一跳:“头儿?”
他声音倒也有几分有气无力,韩建华一偏头,只见那人活像个魂儿似的灰白面孔,不由一吓:“路充?”
“熬了两宿的夜,没休息好罢了,这倒是小事一桩…”路充微微压低了声音,两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没人跟着你吧?”
“有歹人?”静默片刻,确认帅帐周围再无他人听墙角,韩建华这才打趣道,“你倒像是个做贼心虚的蟊贼。”
“头儿,说正经的,还记得你从南疆接到调兵令离去之前,见到的那个死在台子上的女人么?”似乎是回忆起那时见到的那番令人作呕画面,路充本就铁青的面色又有些发绿,“就那个满身虫子的…试图借尸报复人的那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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