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夫就算远在最后一艘补给舰上也将这副惨状看了个清楚,从前虽然话说的有些难听,但毕竟还是看在是教皇亲自给了权利的份上,多少是相信半人半鬼的楚筌终究还是靠谱的,何况教皇在前来征战之前,特意千叮咛万嘱咐他要万万事服从楚筌的安排,以至于他雅尔夫始终将这场海战的中心放在对方身上,自己则高高挂起,准备擦亮了眼睛看看这神仙究竟是怎么排兵布阵的。
如果说在半夜里看了楚筌松垮细碎的排阵方式时,他还只是稍有怀疑此人是否是头一回上海战,并且还不怎么打算认真钻研战术,那轮到情况如此之糟的眼下,那人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溜之大吉,雅尔夫终于可以打包票认同——这人他娘的跟他西洋兵压根儿就不齐心,原先是耍他家教皇玩呢!
教皇心善,又对自己家的宗教信仰有着迷一般的自信心,看着楚筌飘忽着身体晃荡进来、肢体僵硬地做了一串生疏的顶礼膜拜姿势,便对此人信以为真,再加上楚筌这人素来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能言善辩的能力原本就跟秋笙不相上下,这几百年来又业精于勤加紧操练,忽悠人的本事更是天下无敌,更别提这人当年还真有几分真才实学,三言两语就把教皇糊弄住了,迅速便让雅尔夫这红衣主教蹲了墙角。
谁也没想到,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要带领西洋军队入主中原的幽灵,居然在第一场试水战便出溜了个无影无踪,那天煞的鬼球球也不过是个看戏的废物,留下毫无准备的雅尔夫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帮手下前赴后继地跳了海,脚步慢了三分没来得及逃得掉的,不是被秋笙一顿狂轰乱炸过来的炮弹炸得四分五裂,就是活生生叫韩建华铺天盖地而来的羽箭戳成了刺猬,一时间场面混乱糟糕至极,雅尔夫短暂地不知所措了片刻,赶忙放只军信弹炸了,撕心裂肺一般大吼道:“撤——”
这实在是叫所谓的“自家人”坑了个底儿掉,雅尔夫却已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眼前这么个架势,自己很难在秋笙手里拿到什么便宜,更别提教皇理想中的占领江南沿岸一线了,等着灰溜溜地跑回西洋地盘,这坑爹货楚筌他又带不回去,谁来背锅?
雅尔夫深深地叹了口气,总不能让教皇在千万教徒面前低下头来认错,在他们那些教徒眼中心里,教皇从来都是上帝旨意的传授者,如若教皇的判断指派出现了错误,是不是说明那位天上神人也不再那般值得令人信服了?
信仰全无,国便动荡不安,若真到了那一天,就算给他雅尔夫千万次前后选择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圣火中牺牲燃烧自己以保全教皇的名声。
他们所信奉的宗教中有将罪孽深重之人投入圣火中生祭真主的教条,可从古至今这样多年,翻遍典籍书本,竟然无只言片语记载——如若这个犯错的人是教皇该如何是好。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怕被一群庸碌之辈高高捧到天上,他始终也不过一介肉体凡胎凡夫俗子而已,五谷杂粮入了肚,又怎能步步中规中矩全然合乎天命?
如何可能。不过是不计其数的追随者,甘愿为他所犯下的过错搭上性命掩人耳目罢了。
雅尔夫跟随教皇数十年,曾经无数次想过或许会为这信仰这疆奉献生命,却独独未曾想过还有这样憋屈的一种可能。
背他所不能承受的黑锅,稳固他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的国运。
他突然间有种看透一切的颓废感,闭了闭眼睛,这辈子头一次,感到自己为之执着一生的信仰使命,竟是这样荒唐腐朽的一树枯木。
前头还能三转两转逃开的战舰得到命令,飞速调转方向朝后方退去,雅尔夫本意还担心秋笙会乘胜追击,索性心一横就要破釜沉舟,斗个鱼死网破,却不知这回冲在最前头的人是海战经验丰富的丰青。
海面之上情况最是变化多端无法预料,在这样的条件下的打法便是见好就收,贪心不足蛇吞象,万一追芝麻丢西瓜,便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穷寇莫追,反咬一口的劲头最令人胆寒,在海上犹是如此。
何况他是没看到秋笙眼下的脸色,就算真是这小子在最前头带兵线,估计也没半分心情去对着他穷追猛打。
秋笙面色铁青地站在他那艘战舰的最高处,目光沉沉,眼神与清冷海水一般冰凉。
路充改造完毕的千里眼用起来格外顺手,看东西时的视野范围也较之原先扩大了三四倍左右,就算是临近视线边缘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秋笙方才将火炮发出去后,便把这千里眼紧紧扣在鼻梁上,绕着丰青那艘冲锋战舰好一阵子前前后后搜索,又顾及着那人身形向来闪得快,连眨眼都要逼到实在受不了时才轻轻一动,这好半天撑下来,刚好了几分的眼睛顿时有些承受不住,挂了一层雾蒙蒙的泪花。
等火炮烟雾缭绕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几个轮回之后便是韩建华那头天女散花的箭雨落下,终于等到穷寇四散奔逃,海面重归平静后不知多久,连甲板上收拾料理军械的士兵都轮换了好几拨,楚翛却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秋笙拿着千里眼的手不停抖了半晌,只觉一股冷涩寒意自手指尖蜿蜒而上,直勾勾地锁住了他的心口,春意正浓四月初,他一身甲胄站在高处,迎面杨柳风,却冻得他遍体生寒。
楚翛兀自离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继续承担那锥心刺骨的痛楚难过,以浑身赤烈烈的鲜血与那孤魂野鬼作战。
他请雪千里元神了么?
雪千里元神又究竟能帮到他多少呢?
万一他又像今日清晨那般受到对方控制了又该如何?
…
秋笙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不着五六的问题,乱哄哄一片中,不知何故却突然想起昨日夜里,与那人围茶夜话的场景来。
“以我对楚筌的了解,他根本不可能当着和西洋人合作,所谓的瓜分中原徐徐图之大约全是他用来搪塞毛子们的鬼话。他该是想直截了当地取了我的性命后,再收拾了你和雅尔夫两边,就算他那些天兵天将少了些弱了些,却到底是不伤不死的神鬼玩意,肉体凡胎扛不住的。”
秋笙梳弄他长发的手指一顿,斜睨半靠在桌角的楚翛一眼,低低道:“别胡说八道,取个屁你的性命。”
楚翛无奈道:“我跟你说正经事。”
“我哪里不正经了?”秋笙顺手将桌上空茶杯一倒,声响不大,却在这了无他人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刺耳,楚翛皱皱眉看过去,却见秋笙半吊起眉梢冷冷道,“他是执念深重不下阎王殿是吧?他要是把你整出点事儿来,我就趁早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也在人世间晃荡着不走了。同是不死不伤鬼魂罢了,我到时还会怕他?”
楚翛愣愣看了他片刻,后知后觉似的轻轻笑起来:“这只是一种假设,当我没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要假设也得是假设他死,”耿耿于怀完毕,秋笙正色道,“他二人必会分成两派打,我便专心对付雅尔夫便是…换句话说,你希望我不再牵挂忧心你,放手一搏把雅尔夫打回老家去,然后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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