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张氏向来相安无事,概因两人都不是糊涂人,他早晚问安,万氏晨昏定省,夫妇两人皆做足了孝顺的姿态,张氏也凑合着就过去了,在外头也没有给他拉过后腿。
两人看起来和乐融融,但其实都是面上情。他叫张氏一声母亲,张氏也不会真的待他如亲子,若今日是温子明做了这种事,张氏为他掩盖还来不及,怎么会迫不及待揭发开来。
温子贤笑了笑,她能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拿准了他不能对她如何。
她是他礼法上的母亲,这一点,就是张氏手中最大的倚仗。
大族老看着温子贤一言不发,皱了皱眉头,道:“老太太无需如此,您是为了温氏着想,纵是一时心切,也是情有可原,族人们只有感激您的份。”
温子贤今日的应对实在太失水准了,这一次人人都知道他是一着不慎被老太太架在火上烤,但归根究底也是他先做了错事。有错在先,就要服软,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就算他是族长,今日若是谈不拢,他难道还能背负着族人的怒火继续坐稳族长之位吗?
温子贤躬身给张氏行了个礼,道:“母亲当然是不会错的,只是抚恤士兵一向是伯府的惯例,为了这种事居然要让族老们一起商议讨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温子贤已然平静了下来,花厅里头站着的族老们看着他皆是神情不善,他若是不能在众人面前一辩分明,恐怕今日过后,张氏就要把温子明推到人前。难怪她会选在温子明束发之后再提及此事。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温子贤看着在张氏身旁背脊挺得直直的温子明,心中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初出牛犊,也不怕步子迈得太大会摔倒吗?
温子明知道,他娘不能亲自下场与大哥辩白,这样做只会凸显原配子和继室母之间的矛盾。
想着温含章先时对他的殷殷嘱咐,这时候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温子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踏出一步道:“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若是我庄子上那些人皆是为国奋战以致后继无人供养,我作为伯府一份子,责无旁贷无话可说。但他们一个个厚实健壮,相貌比豺狼还要凶猛,一顿不止能吃三碗饭,我想不出来现时便要让他们转为庄户的理由。或许大哥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将他们安置在我庄子上?”
在这件事上,温子明是苦主,但他说话时面上真诚至极,又有一股少年郎的开朗稚气,甫一出声就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是温子贤存心不良。大夏律法规定,凡公侯伯子男等爵位,按品级依次递减,府中私兵最高不得超过四十人。按制,永平伯府在明面上的家兵应是只能有二十人。但他在温子明庄子上一下子就藏了一百多号人,如果不是想拉温子明当垫背,就是他自己的地方已经藏不下去了。
想一想温子贤可能藏下的私兵数字,所有人都是心中发寒。伯府已经够惹眼了,他这是想要干什么?
角落里的八角麒麟紫金香炉吐着袅袅散开的烟气,堂屋中一片静默,都在等着温子贤的回答。
温子贤深深地看了温子明一眼,突然大笑出声:“你们这些人,我害了二弟对我有何好处?我是能多拿一份家产,还是爵位能再升一等?母亲说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若是居心叵测,难道将二弟推了出去我就能保全自身吗?”
“那你藏了这么多私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谋反之意?”二族老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谋反二字更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当年老侯爷过世时,他就十分反对让温子贤继任族长,可是大族老拿话劝他,说伯府嫡长一脉是温氏一族重中之重,必得维护嫡长的权威,现在看来,当时他就不应该妥协。这小子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温子贤收了声音,沉声道:“我为温氏族长,身上背负着让温氏一族长久兴旺的重任,我作出此举自有我的道理,总归不会带着阖族走入绝境。”
温子贤这般态度,实在让人不满。几位族老皆是怒气横生。
温子明见众人一直没有说到点上,只得再次出声道:“大哥你这话说的不清不白,你藏的这些私兵要如何让家族更加兴旺,难不成你真的要趟三皇子的那摊浑水?弟弟劝你一句,就连宁远侯现下都龟缩在府,咱们伯府实在不必要当他们的马前卒。若是大哥被他们要挟,大可以将事情说出来,族里头的叔叔伯伯都不会放任不管的。”
他大姐姐说是要在家中好好养胎,其实根本没法置此事于不顾。背着张氏对着他循循教导,还与他细细推演过温子贤可能的反应和措辞。温子贤此语,也在他和大姐姐的意料中。
温含章先时便交代过他,与温子贤的口舌争锋,最主要是点出他和三皇子的合谋,这才是这件事的危险之处。葬送了他自身一人事小,把全族都连累进去事大。否则族人们才不会一起义愤填膺。
大族老也猜到温子贤许有可能是为人所掣肘,若是这件事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愿意看着温子贤站在族人的对立面,便劝道:“贤哥儿,三皇子与兵事有了牵连,皇上对他必定有所防备。你要是有了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难道后果还能比阖族身家性命更严重吗?你爹当年将永平军交予你手,是指望着你能守好家业。若是你如此固执己见,执意与虎谋皮,出了事还能有谁能拉咱们温氏一把?”
大族老说到这里,脸上也浮现出几许灰心。温子贤的倚仗是什么,他清楚。伯府爵位是太祖皇帝赐给温子贤的曾祖一支所有,当年旨意上封的可不是温氏一族。温子贤不做这族长,他还能是意气风发的伯爷,只是温氏的族人们就要陪着他提心吊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脑袋落地。
温子贤执意如此,他们难道还能告发他不成?
多少族人在永平军中兢兢业业征战沙场,告发了温子贤,永平军就得重新洗牌,到时候族人们还能以何为生计。左右皆是难以抉择。大族老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上座的张氏,这件事是她先拉起大旗把众人寻了过来,张氏必定心有底气才敢如此。
张氏心中叹了一声,若是可以,她是不想出手的。温含章先时便说过,若是她亲自与温子贤对上,他们这对继室母子之间,就再没有可回转的余地了。
只是场上众人中,只有她才有身份和立场说出以下这番话:“伯爷,贤哥儿,我自嫁入温氏,咱们母子之间素来没有嫌隙。这并不是因着我做得好,而是你心中明白,侯爷爱你宠你,府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能撼动你的位置半分。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件事中,我信你不是故意牵累明哥儿,你必是有所缘由才会如此,且这个缘由,必是已经威胁到了咱们伯府的切身利益。我不问你为何不愿意说出来,但做人做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咱们不能让阖族老少陪着伯府一起担惊受怕。”
话到了这里,温子贤脸上仍是淡淡。张氏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是姐姐所生,我没有生你一手一脚,自来不敢对你有半分要求。但于此事上,我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一家已经不适宜在族中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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