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有无名氏,乃大慈大善之人,不忍见世间可怜,每遇贫苦,倾囊相助,后散尽家财,流落山林,以身饲走兽,终殁于荒野,尸骨不全。天帝念其大德,恩准升仙。昔升仙之时,求留魄而去心,世间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无心,挂碍尽消。天帝许。后得名长乐仙人,居蓬莱。
谭云山原是带着好奇读的,可当看到“留魄而去心”后,怔在原地。
抬手轻轻压住自己心口,一片平静,平静得近乎空茫。
这长乐仙是自己吗?大慈大善?不忍见世间可怜?说是既灵倒更像些。
可若不是自己,背后之人千方百计送自己来这幻境,看这散仙志,便无从解释了。
原来自己真的没有心。
哪怕又从长乐仙人转世成了谭云山,依然没捞回那颗心。
天帝真小气,谭云山想,一世归一世,成仙的时候不想要的东西,未必再做人的时候还不想要,完全可以赶在投胎之前取回来还他,要不要的,等他再世为人后说不定又有不同选择。
长乐仙人……
谭云山反复念着这名字,既遥远,又陌生,似一个毫不相干的家伙。
飞沙走石中,走散的不止谭云山。
那一刻每个人都本能地选择了闭眼遮脸,即便如此,仍有漏网砂砾打在脸颊,一下下刺痛。
既灵就怕和伙伴们分散,故而背对着风来的方向尽力抵挡,脚下一动没敢动。
然而风沙过去,四周却彻底看不清了,一片极浓的雾将她包围,四下左右都是灰白茫茫,无人,无声,连天地都看不见了。
“谭云山——”
“冯不羁——”
“流双——”
她大声呼唤伙伴的名字,可声音像入了棉花,没半点回应。
努力让自己不要慌,深吸口气,她轻轻扯下净妖铃,于手中攥紧,方才一点点向前。
说是向前,但其实她也看不清自己究竟往什么方向走,只觉得一直走,总该会有雾淡之处。
极静,仿佛时间停止,仅有她一人在虚无里茫然四顾。
“谭云山……”
第二次呼唤声音小了许多。不知身处何地让她的冲动逐渐冷却,警惕慢慢聚集。
呼哧——
毫无预警传到耳中的喘息声让既灵僵住,瞬间一身鸡皮疙瘩。
呼哧,呼哧。
那声音一下长,一下短,很随意,不响亮也不虚弱,就像某种活物在平静的喘息,似远,又好像很近……
猛地,后方袭来一道风!
既灵本能蹲下低头,有什么东西贴着她上方蹭过去,没抓到她,但狠狠抓了她因低头而露出的后颈。
不是兵刃,是爪子。越锋利的刀,割破皮肤时越不痛,只有爪子,才会在伤害的同时,便让你尝到皮开肉绽的苦楚。
既灵疼得倒吸口冷气,几乎咬破了嘴唇才没痛叫出声。
流血了,不用摸,她就知道。
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既灵原地而坐,尽量忽略后颈的疼,闭目凝息,吟净妖咒。
大雾之下一片混沌,那就索性不要看了。
净妖铃在法咒中一跃而起,骤然变成大钟,又回到端坐着的既灵身边,围着她极速绕圈,以钟体作掩护,什么都别想近既灵的身。
敌暗我明,先求自保。
这招还算有效,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那个有着利爪的攻击者再未出现。
然而既灵的体力支撑不了净妖铃永远这样极速护体,她总要想个法子扭转被动……
“嗷呜——”
是白流双!充满了愤怒,杀气,还有……虚张声势。
她在害怕!
既灵猛然起身,毫不犹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流双——”
迷雾中的白狼伤痕累累,绽开的伤口在皮毛上染出一簇簇血红,可它毫无退却,对着茫茫迷雾愤怒嚎叫,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雾中的恶徒没有现形,灰茫茫里却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白狼精神一震,仰天长号!
只这一刹那的分神,背后便袭来一个黑影,白狼只来得及感觉到冷风,未等回头,已被狠狠咬住脖颈!
嚎叫戛然而止。
白狼用力甩动身体,对方却越咬越紧!
就像一只羔羊被一头猛兽咬住了脖子,呼吸渐渐困难,力量也在迅速流失,用不了多久,脖颈就会被彻底咬断!
要死了吗?
白流双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逐渐模糊。她很愤怒,因为连那王八蛋的模样都没看清;又很不甘,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报恩;甚至还有点不舍,那么好的既灵,那么精的谭云山,那么傻的冯不羁,那么讨厌的……
“恶妖!住嘴——”
果然要死了,她竟然听见了那个讨厌的声音。
咦,可以……呼吸了?
白流双晃晃头,重新睁开眼,世间重新清晰。
南钰正扯下衣襟往她血流不止的脖子上缠。
“嗷呜——嗷呜——”
“我知道你疼,再忍忍!”
“疼个屁!你要把我勒死了!!!”
“……”
“你瞪我干嘛?”
“你就不能先披点衣服再变回人形吗!!!”
“等披完衣服我就咽气了!!!”
尘华上仙这辈子还没看过哪个姑娘的身体,守了几百年的第一次献给了一只妖,他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白流双才没有负责的打算,隔空取回被自己丢在不远处的披风,一裹,便急切地问:“那王八蛋呢?”
南钰没懂:“什么王八蛋?”
白流双急得想踹他:“就刚才袭击我那个!”
“那是佞方,”南钰沉下声音,“你们要找的第四只妖兽。”
白流双没想到谭云山的推测是真的,他们竟然真的到了怡州!
但眼下来不及再做讨论,她只想知道:“你刚才刺中它没?”
南钰摇头,重新捡起因给白流双包扎伤口而放到一旁的剑:“被它躲开了。”
白流双立刻想起他人未至声先到的那一句“恶妖住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剑捅了就完了,还要先喊一声给人提醒,换谁能不跑?!”
南钰也急了:“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吗,再晚一点,你脖子就断了!”
白流双其实不占理,但无理辩三分是妖怪的特权:“我……”然而刚说一个字,她就骤然惊醒,慌张地四下望,“我姐姐呢?!”
“既灵?”南钰在尘水镜台那里看了不知道多久的迷雾茫茫,好不容易等到一霎雾淡,瞥见这头杀千刀的白狼,就立刻冲下来帮忙了,根本没看见其他人。
“对,我刚刚听见她喊我了——”白流双有些慌,刚刚濒死时都没有这样害怕,声音不自觉发颤,“佞方会不会找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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