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láng只觉得冷,那种渗入骨子里、无药可救地冷。
然而她没有梦见过冷非颜,此生再也没有梦见。也许她这样的人,身死魂空,是不愿入故人之梦了吧。
慕容炎回宫之后,直到天色大亮,端木伤终于来报:“陛下。”
那时候慕容炎正在栖凤宫,抱着宜德公主。宜德公主不爱哭,看着他的时候黑幽幽的眼珠转啊转的,透出几分机灵劲儿。慕容炎虽然对慕容泽寄予厚望,对这小公主却是很宠爱。
这时候看见端木伤,他把小公主递给姜碧兰,问:“何事?”
端木伤低着头,说:“回陛下,我等在南门本已围住冷非颜。但是……”
慕容炎说:“但是?”
端木伤说:“但是前太尉左苍láng携圣旨前业,称陛下令我等放冷非颜出城……所以……”
左苍láng这三个字,像一根刺,旁边的姜碧兰抱着宜德公主的手不由一紧。慕容炎说:“所以你们放走了她。”
端木伤跪在地上,双手呈上圣旨,说:“我等不敢违逆陛下旨意。”
王允昭赶紧上前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是矫诏。慕容炎没看——他自己有没有下过这道圣旨,自己不知道吗?
他说:“慕容若同他们一起?”
端木伤赶紧说:“只见冷非颜、藏歌和左苍láng,并不见慕容若。”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如此看来,他还在城中。你等继续追捕,这次如果再失利,恐怕就没有理由了。”
端木伤额上全是冷汗,本以为此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想不到慕容炎这般轻易地放过了他。他磕头:“糙民定当全城搜捕,活捉慕容若!”
慕容炎说:“擒获就好,活不活捉,就无所谓了。”
端木伤得令,回了一声遵命,起身缓缓后退,出了栖凤宫。他刚一走,姜碧兰就上前,笑着说:“陛下,先用点粥吧?臣妾昨天夜里就命人熬了鹿茸……”
话没说完,慕容炎说:“不了,孤还有事,晚上再来看王后。”
姜碧兰还要再说什么,他却伸手,轻轻刮了下宜德公主的脸,转身出了栖凤宫。
王允昭跟在他身后,其实对他的心意,多少是有几分了解。但是他不开口,旁人还是不敢多说。他小声问:“陛下,左将军假传圣旨,可真是过份了,陛下是否要……”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晋阳城外,益水河畔,藏歌为冷非颜竖碑,左苍láng一直站在旁边。两个人一直沉默,半晌,外面有人跑过来,大声喊:“将军!”
藏歌惊身站起,左苍láng说:“是许琅。”
藏歌也不认识许琅,但听她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果然那个人策马跑近,看见左苍láng,立刻翻身下马:“将军!”果然是许琅。左苍láng问:“你怎么来了?”
许琅说:“昨夜山火乍起,达奚琴先生突然派人通知我,说将军定会入城,命我等在南门接应。我等见将军顺利出城,便派出兵士假扮百姓,拖住了禁军和姜散宜的府兵。”
左苍láng点头,说:“有劳了。”
许琅说:“将军这是什么话?”转头又看了一眼河边的孤坟,略微沉默,还是说:“将军,此地不宜久留,将军还是马上离开大燕吧。”
左苍láng站起身来,问:“如今军中如何?”
许琅微滞,说:“不敢相瞒将军,自将军走后,周太尉对兄弟们还可以。我跟王楠这几个人,算是跟陛下起兵的,朝中也还不至于苛待。但是袁将军等人……”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姜散宜总是游说陛下,说是恐温氏旧部心存反意,一直以来,军饷粮糙处处克扣。就在年初,还有人弹劾袁将军之妻乃罪臣之女。又说袁将军资助岳家,陛下虽然没有治其之罪,但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许琅说:“将军如今不在朝堂,这些事……本也不该说给将军听。如今姜散宜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将军还是从西北出平度关,从俞州郡出大燕而去吧。”
左苍láng站起身来,说:“我当初就不应该离开。”
是有多天真,才会放弃一切,只因为那一点水月镜花的爱qíng,就能心灰意冷?敌人磨刀霍霍,而她放下兵器,手无寸铁,以为可以立地成佛。而如今,故人的血一一染红她的衣襟,她才痛砌心肺,才无可奈何! 许琅说:“将军。”
左苍láng转过头,看了一眼藏歌,说:“兄弟们跟姜散宜的人,起了冲突吗?”
许琅说:“慕容若……毕竟是逆党,我们的兄弟不能落在姜散宜手上,否则恐怕会惹陛下怀疑……所以,并不敢跟姜散宜的人和禁军冲突。”
他面露愧疚之色,说:“达奚先生有吩咐,说是一旦被认出,就称是知道乱党入了晋阳城,协助他们捉拿慕容若……和冷楼主而来。王楠驻地较远,达奚琴先生命他以看见山火,担心王驾遇险,入城护驾而来的借口入城。如今事出突然,咱们离晋阳近的,也就是末将和王楠了。”
左苍láng把手搭上他的肩,都知道是抄家灭族之祸,可他们,仍然闻讯而来。她说:“飞书报给陛下,就说已经杀死非颜,并且将我围困在盘龙谷。”
许琅急道:“将军!如今的陛下……”他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您会有危险!”
左苍láng说:“就算这个借口完美无缺,可是陛下又岂会相信你们的话?就算他当时不说,也定会埋下疑心。你们不比袁将军、诸葛将军等人,不算是温氏旧部。他要处置你们,非常容易。日后随便寻个什么借口,谁来替你们鸣冤?”
许琅说:“可是我们既然是为将军而来,又岂能把将军送入虎口?”
左苍láng说:“不是你们把我送入虎口,是我自己要回去,我要看看,这只老虎的心是不是只有石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沉静如益水溪流。许琅说:“将军……”
左苍láng按住他肩膀的手略一用力,说:“去吧。帮我这次。藏歌,你想办法送他离开。”
许琅点头,藏歌说:“我自己可以走。”他看不懂这两个人,无法理解她们的每一个决定。
左苍láng缓步走上盘龙谷,在溪涧前停下脚步。许琅只得命人将附近山头重重包围,左苍láng衣衫湿了又gān,她走到溪边,在繁花新绿中缓缓解开长发,沾着山泉梳理。临水映花,竟然有几分柔美清丽。
许琅很快通知了王楠,王楠吃了一惊,也带兵过来,盘龙谷溪涧周围满是甲士。
彼时,慕容炎在御书房,姜散宜跪在他面前,说:“陛下!微臣本来已经追得逆党行踪,但是王楠率兵阻拦,微臣好不容易突围,又被许琅纠缠。以至逆党在南门走脱。微臣有罪!”
慕容炎轻轻拨弄着手中的提珠,说:“许琅、王楠何在?”
王允昭正要说话,外面突然有兵士来报:“陛下!许琅和王楠将军命小的前来传信,二位将军闻听逆党进城,连夜前来护驾。”慕容炎冷笑了一声:“护驾?”
这两个人跟左苍láng的关系,他会不明白?护驾?
正要说话,外面的兵士却又报:“如今二位将军斩杀了逆党冷非颜,又在盘龙谷围住协助逆党逃脱的左苍láng。但因其昔日曾沐皇恩,特命小的前来禀告陛下。”
慕容炎这才怔住——他们围住了左苍láng?
姜散宜也是吃了一惊——许琅和王楠,真的会jiāo出左苍láng?!
难道这两个人真是为了追名逐利,昔日旧qíng也不顾了?但是想想这也很正常,自古名利场,何来qíng义?只是这样一来,还真是不好办!许琅和王楠显然是要拿此功劳邀宠,自己的府兵,可不是他们手上兵士的对手。
封平重伤,禁军不可能听他调令。真是麻烦。
他思来想去,还没有对策,就听慕容炎说:“盘龙谷?最近宫里也闷得很,王允昭,带上两千禁军,陪孤前往盘龙谷。”
姜散宜心中一惊——如果慕容炎亲自前去,左苍láng未必身死!他说:“陛下!王、许二位将军与左将军素来亲厚,此时传信,万一是设下埋伏,有意引陛下入局,只怕危险。到时候若是王驾有失,微臣等如何担待得起啊!”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说:“丞相真是考虑周到。”
姜散宜还是不太能揣测他言下之意,说:“微臣只是处处为陛下安全考虑,逆党等功劳,终不及陛下重要。”
慕容炎起身,缓缓走出书房,说:“姜爱卿一颗忠心,孤知道。”
然而外面的禁军终于还是准备妥当,慕容炎一马当先,仪仗浩浩dàngdàng,一路前往盘龙谷。
姜散宜没办法,只好随行而去。
外面正是三月新chūn,桃花盛开,落英纷纷。阳光如碎金,撒满城郊。慕容炎策马上了盘龙谷,上路崎岖,马渐不能行。他翻身下马,许琅和王楠已经远远出迎。
慕容炎看了他二人一眼,说:“起来吧。你们也辛苦了。”
许琅和王楠同道不敢,垂首站到一边,许琅说:“陛下,协助贼党逃走的左苍láng就在前面。”
慕容炎点头,前行几步,拨开深糙乱树。
只见山间一线清泉如银如链,溪边薄绿浮红之间,那个人临花照影,梳理着长发。他突然想起这个地方——前年十一月,她从西靖回来,岂不就是在这里?
那时候伊人同样粉黛未施,长发飘飘。哪怕是骨立形销,却有相思刻骨。
有一瞬间,那个踏着野糙枯枝向他跑来的女孩,再度扑进了他怀中。心中有一种什么qíng绪被挑起,有一点点痛。他缓缓走近,身后姜散宜几步赶上前,说:“陛下,小心逆贼负隅顽抗啊!”
慕容炎低声说:“滚。”
姜散宜只得退后,慕容炎走到溪边,沉声说:“你也曾在朝为官,难道不知道,假传圣旨是死罪?”
左苍láng回过头,她发梢的水珠如同珍珠,散落在金色的阳光里。四目相对,她眼里慢慢蓄满了泪,说:“刚才,我突然想起,如果我与陛下的孩子还在,现在应该已经蹒跚学步了。”
慕容炎怔住,左苍láng说:“这一年,我隐退深山,总以为只要离君万里,便可不思不念。但想不到,走投无路之时,竟然还是逃向这里。大燕疆土何其辽阔,然而只有在这里,能找到一丝陛下的承诺。”
慕容炎qiáng行按捺那种心痛,就像按住一道伤口,他说:“你以为这么说,便可抵消你假冒圣旨、救援逆党之罪吗?”
左苍láng站起身,突然几步疾奔,猛地撞入他怀里。慕容炎几乎是下意识抱住了她,那种怀抱骤满的感觉,与那年晚秋重叠。左苍láng眼泪如珠,沾湿了他的衣襟,她轻声说:“陛下曾为王后修筑明月台,我出身卑微,倾尽一生,没有这等荣幸。但是却也厌倦了爱恨流离,如今能死在陛下面前,总算不是撼事。愿化西南风,长逝入君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