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láng倾身行礼,待要离开之时转身,看见他站在宜德公主小小的尸身之前,许久伸出手,掀开那块白布。薇薇轻声说:“陛下这次,想来是真的伤心了吧?”
左苍láng复才转身往南清宫而去,待走得远了,才说:“他那样的人,也会伤心吗?”
薇薇听她语气不对,抬头看去,却发现她目光沉静如万年深井。她说:“将军,您昨夜几时去的花房?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左苍láng说:“你不知道,说明宫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他们又怎么会动手呢?”
薇薇一脸惊诧:“将军,您早知道娘娘会gān出这种事?”
左苍láng低下头,沉默。薇薇追上她,问:“您怎么会知道呢?您在栖凤宫有内应吗?”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回到南清宫里。可晴远远跟在后面,低着头,有些诚惶诚恐。左苍láng看了她一眼,说:“不考虑跪下认错吗?”
可晴面色如纸,却还是qiáng撑着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左苍láng在主位坐下,看着她说:“前天夜里,我发现我丢了一支发钗。”
可晴呼吸慢慢加重,却说:“想是宫里有人手脚不gān净,宫里人多,这也是各个宫都经常发生的事。”
左苍láng说:“可是我妆盒里那么多首饰,翡翠玛瑙、项链戒指手镯,唯独不见了一支鎏金的发钗,既不值钱,又容易被查获。冒着这样的风险偷这个,不会很奇怪吗?”
可晴左手握住右手,说:“也许,这个宫女根本就不识得什么是好东西。”
左苍láng说:“在宫里侍候的人,能够进到我的内殿,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可晴不说话了,左苍láng说,“我思来想去,如果偷我的东西却不是为财,那么肯定是另有用处。除了陷害,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花招。陷害我,无非是jian、盗、杀,盗并不能治我大罪。jian,我一般不出宫,恐怕对方也难以找到时机和人选予以构陷。再加之这支钗虽不昂贵,却胜在锋利,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杀了。”
可晴慢慢低下头,左苍láng说:“杀之一事,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定会选在人少的时候。但是晚上宫中戒备森严,也容易被巡逻的禁军发觉。所以这个时机,当然会选在人最少,也最松弛的时候。晨间与傍晚,禁军jiāo班之时,最有可能。”
可晴终于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会在今日晨间?”
左苍láng说:“我不知道。”可晴抬头看她,她说:“前天傍晚,我在跟安公公学习研磨。如果今晨不出事,傍晚我会去御膳房学做羹。”没有办法预测的事,便只有一直提防。
可晴垂下头,终于无话可说了。
薇薇大怒:“将军是说,是可晴偷了您的发钗jiāo给王后陷害您?!”
左苍láng没说话,薇薇上去拧着可晴:“为什么啊!我们都是将军身边的人,你为什么反倒帮着王后诬陷将军啊?!”
可晴推开她,抬头看左苍láng:“对,就是我。你以为你承诺会帮我接近陛下,我就会对你唯命是从吗?你这样的人,只要你在一天,你会允许别的女人接近陛下吗?不过许给我一句空话罢了!”
左苍láng问:“王后许给你什么?等我获罪之后,就将你提拔为南清宫主位吗?”
可晴咬唇,说:“我知道她不可信,但是你也不比她可信多少。”
左苍láng说:“可是现在,王后一定以为是你我主仆二人设计反套她,她必然恨不得饮你的血、剥你的皮。而如果陛下知道此事,你的后果,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晴说:“我知道,可是这宫里谁不想向上爬?我只是一个小宫女,如果我不为自己谋算,谁还能为我谋算不成?”
薇薇说:“可晴?!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当初我们一起跟着将军,一起过了那么多日子,那时候多快乐,你都忘了吗?!”
可晴看她一眼,说:“闭嘴!只是你自己快乐,你怎么知道我快不快乐?这宫里谁又会关心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快不快乐?像你这样混吃等死的蠢货,怎么会明白我的志向?”
薇薇气结,可晴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但是左苍láng,我不后悔这么做!”说完,她一转身,闷头撞向宫柱。左苍láng似乎早有所觉,一抬头,小平子跃上来,一把将她按住。她额头只撞了一个小包,半天挣扎不开,只好大声喊:“你还想怎么样?”
左苍láng说:“我并没有说过要取你xing命,你不用死。”
可晴怒问:“你想怎么折磨我?!”
左苍láng说:“折磨你?不,我不打算折磨你。”说完,站起身来,说:“宫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她没有再看可晴,死其实并不难,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事。也许有一天,你终会知道,那些让人痛不yù生的,正是你曾梦寐以求的荣耀与爱qíng。
因着栖凤宫的事,宫里大多数宫人都在重墨宫,南清宫外异常安静。左苍láng来到荷池边,正是千叶成碧、粉荷亭亭之时,宫里的水都是相通的,想来宜德公主的魂魄,也会随水漂流吧?
左苍láng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其实她与这个孩子也只见过一两次。只是当初,据赵紫恩说,她怀的也是个已经成型的女孩。她正出神,身后突然有人经过。
左苍láng转过身,就看见达奚琴快步行来。两个人乍然见面,达奚琴匆匆说:“陛下方才派人召我进宫见驾。”
左苍láng点头,达奚琴问:“你可知是何事?”慕容炎可是很少召见他的。
左苍láng说:“姜家出事了,陛下很缺人手。召见你并不奇怪。”
达奚琴皱眉:“姜家出了何事?就是因为秦牧云贪污军饷一事?”
左苍láng摇头,说:“今晨,王后娘娘杀死了宜德公主,试图嫁祸给我。”
“什么?”达奚琴后退一步,似乎怀疑自己听错:“公主死了?”左苍láng点头,他说:“可……公主是她的亲骨ròu啊!”
左苍láng突然埋下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说:“其实,我当初有想过,她会用什么嫁祸给我。如果我再想一想,也许我可以救宜德的命。”眼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涌出了眼眶,“可是我没有。”
达奚琴整个人都僵住,许久,他伸出手,轻拍她的肩,说:“这不是你的错。”
左苍láng摇头:“别说话,别说话。”
这权势角逐、明争暗斗,将人的心啊,一步一步,熬成了妖魔。
倚靠的时刻非常短暂,荷花池毕竟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左苍láng很快挺直了腰身,说:“他既然传召,你便早些过去吧。这次秦牧云入狱,大司农一直空悬,但陛下说不定更愿意将给事中之职委任于你。倘若果真如此,尽量推脱,最好能担任大司农属官太仓。你有爵位在身,即使任属官,也比其他官员高出一等。大司农司会在你掌握之中。陛下一时半刻,找不到顶替大司农的人,大司农司,便如同在你之手。”纵然眼眶微红,她声音已然恢复如常。
达奚琴点点头,肩上衣料贴着皮ròu,泪痕未gān。他慢慢向前走,但见那个人重又靠在荷花池的玉栏前,风掀花叶,逐làng而来,暗香满怀。可惜风卷làng涌,君子与佳人离隔山海。
各自无奈,谁也不能带谁离开。
☆、第 101 章 原形
第二天,慕容炎任命薜成景之子薜东亭为禁军统领,公开抓捕秦牧云一案的涉案大臣。仿佛当年旧臣被牵累的历史重演,晋阳城即使是夜里也是灯火高举。给事中、大农令、太仆等,但凡有所牵连之人,全部被下狱。
姜府,姜散宜已经知道出了大事,正在叮嘱家丁偷偷入宫见王后娘娘,突然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他身着禁军统领的铠甲,姜散宜过了许久,才认出此人是谁:“薜东亭!”‘
薜东亭说:“姜大人,想不到您也有今天。”
姜散宜的心沉下去,陛下竟然直接派禁军前来拿人?难道是宫里兰儿出了事吗?不可能啊,就算出了事,怎么全无一人前来姜府通知?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竟然带人包围我丞相府!”
薜东亭说:“丞相府?马上就不是了。”
姜散宜说:“胡说!就算不提老夫官职,至少老夫还是国丈。你竟敢如此无礼?”
薜东亭这才请出圣旨:“姜大人,接旨吧。”
姜散宜盯着那道圣旨看了一阵,咬咬牙,撩衣跪倒。薜东亭宣读圣旨,称大司农司、将作监等贪污军饷,私自向军中运送劣等军备,左丞相姜散宜,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御下不严,以至于朝纲不振、歪风不止,现将姜散宜革去丞相一职,责令其闭门思过,不得有违。
当天夜里,晋阳城有人庆幸有人愁。
温府,定国公生辰,左苍láng倒是回了温府。温行野发帖子去请的人并不多,但是来的人却不少。秋淑能gān,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宴席。左苍láng虽无官职,却坐在温行野身边。
如今慕容炎经常夜宿南清宫,已经挑明了他跟左苍láng的关系。朝中众臣只偷眼打量温行野,但见他对左苍láng一如往昔,自然有人暗讽有人疑惑。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气氛融洽。来客都献上了贺礼,花样百出却无疑都费了心思。
温行野喝了两杯酒,红光满面,从慕容渊逃离晋阳之后,大燕风风雨雨,多少豪杰智者在朝堂江山之间摔得家破人亡、粉身碎骨。温府虽然也历经劫难,但总算府中还有笙歌曼舞。
他看了一眼左苍láng,说:“咱爷俩也喝一杯吧?”
左苍láng欣然应允,倒了少半杯。温行野瞪了她一眼,说:“不是说敬老吗?你就这样敬老?!”
左苍láng苦笑:“我现在不比当初了,若是饮酒过度,怕是要出丑的。”
温行野沉默,问:“好久不拉弓了吧?”
左苍láng很警觉:“休想我把九龙舌传给你孙子啊,那是陛下赐给我的!”
温行野心中那点惆怅化灰,怒道:“我去你的!”
两个人有来有往,旁边有人悄声道:“谁说温老爷子极重门风,这不很有肚量吗?”
旁边好友听了,忙连连摇头,示意他担心祸从口出。想了想,却终于忍不住自己八卦了一句:“没见整个温府都还得靠着她吗?”
旁边另一个人也轻声说:“这年头,骨气尊严算什么,靠它能活命?”
说完,三人皆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复又大声说些闲话。
达奚琴也坐在席间,只是他虽然是侯爷,然则毕竟在这晋阳城,有的是身份高贵之人。他的座次与左苍láng隔着数人。两个人并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多余的jiāo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