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炎微笑,说:“坐吧,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倒是学会了这样生份地对答。”
左苍láng在他对面坐下来,有下人送了酒。左苍láng赶紧起身,提壶为他斟酒。慕容炎席地跪坐,腰身笔直。他没有动,就那么安静地看她,目光如有实质,左苍láng几乎握不住微凉的酒壶。
“承蒙主上赐酒,属下先gān为敬。”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真烈,入喉如烈火。慕容炎的目光在她身上略略逗留,微带好奇,说:“我又不吃人,你紧张什么?”
左苍láng瞬间面色绯红,羞涩漫延开来,少女的肌肤尽染胭脂痕。慕容炎也觉得有些好笑,轻呷了一口酒,说:“六十年的千里醉,也经不起你这样喝。”
左苍láng尴尬得不知所措,好在这时候侍女上了小菜。慕容炎说:“先吃点东西,空腹饮酒伤身。”
左苍láng这才缓解了尴尬,突然想起一事,说:“出宫的时候,姜姑娘的侍女托我将此物转jiāo给主上。”说罢,呈上香帕。
慕容炎接过来,展开看过,随意掖入袖中。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同浮云遮月,晴朗尽敛。左苍láng对姜碧兰的xing格,倒是了解一下,当下小声问:“姜姑娘,是约主上私下相见吗?”
慕容炎拿清露给她兑了杯中酒,说:“嗯。”
左苍láng问:“主上……何时赴约?”
慕容炎说:“今夜申时,唱经楼下。”
左苍láng微怔,最后还是说:“主上……要去吗?”
慕容炎说:“去吧。”转头看她,说:“先吃饭。”
一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左苍láng跟着他出了府门,直奔唱经楼。
街巷空无一人,晋阳如同一座空城。左苍láng跟在慕容炎身后,他身上香气飘飘浮浮,如同一场幻梦。耳边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但是那声音也是极低微的,如同心跳。
虽然只是同他一起,赴他心爱之人的一场约会,但这一路的相随,已是千万美梦中最迷人的一种。哪里飘来桂花的香气,风又经过什么树,摇下一串甘露。
她没有感觉,有那么一瞬,这深秋朦胧的夜色融化了她的神魂,没有路人,他是唯一的过程。
唱经楼近在眼前了,左苍láng停住脚步,慕容炎头也没回,说:“过来吧。”
左苍láng怔住,良久问:“不会打扰主上跟姜姑娘吗?”
慕容炎说:“她不会来。”左苍láng有些意外,问:“可是她明明约了主上……”
慕容炎说:“姜散宜是个jīng细之人,眼看她跟皇兄的婚期已定,这个时候定是格外小心。兰儿……不可能出来。”
左苍láng沉默,许久,问:“既然主上知道姜姑娘不会出来,又何必来这里等呢?”
慕容炎抬起头,看向夜色中同样沉默无言的唱经楼,微笑:“她可以不来,我却一定会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夜色更浓,最后又慢慢变浅。风露沾衣,而他仍然站在唱经楼下,素锦的披风被风撩起,如同渐渐伸展的羽翼。左苍láng说:“主上……定会等来姜姑娘。”可是渐渐的天色将亮,天空飘起了细雨。
慕容炎微笑,突然说:“唱经楼上有一尊古佛,据说十分灵验,你要进去看看吗?”
左苍láng说:“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的,只要你能暂避风雨。
慕容炎身形一跃,踏过飞檐斗拱的唱经楼,身入青烟,跃入了二楼。
左苍láng跟着他,这时候才发现他居然身手不错。慕容炎带着她潜入楼中,绕过满殿神佛,来到最后的佛堂。长明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厚重庄严的佛像,左苍láng问:“就是他吗?”
慕容炎说:“嗯。”
左苍láng走到他面前,合手下拜。回头见慕容炎,仍然站在殿门口。她问:“主上不过来拜拜他吗?”
慕容炎摇头,左苍láng说:“主上不信神佛?”
慕容炎说:“我要的,佛给不了。佛给的,我不想要。不信也罢。”
左苍láng却煞有其事地上了柱香,慕容炎一直站在殿外,窗外雨声淅沥,世界安静得如同一副画卷。
左苍láng站在佛前,久久凝视古佛双眼,古佛依旧微笑着,目光低垂,温柔而慈悲。慕容炎说:“走吧,许了什么愿,需要这么久?”
左苍láng不说话,反问:“如果让主上许愿,主上的愿望会是什么?”
慕容炎说:“我从不许愿。”他在深宫之中,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那些轻蔑的目光将心熬成了铁,灵魂浸染了毒液,从此他qiáng大而清醒,忘记了祈愿。
左苍láng跟他走出唱经楼,雨仍未停,慕容炎说:“温砌不会在晋阳久留,你回兵曹等他吧。”
左苍láng停住脚步,说:“是。”先前并未想到会在雨夜行走,她穿得并不多。
慕容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左苍láng怔住,慕容炎微微俯身,替她系上披风的系带。那时候他的脸就在她脸前,呼吸温软而凛冽,左苍láng抓紧那素色的衣角,忘了拒绝,也忘了道谢。
离开唱经楼,行不多时,天便亮了。有百姓早起,开始了新一天的活计。晋阳城如同庸懒的婴儿,在晨光之中慢慢地睁开眼睛。左苍láng经过太平巷,提气上墙,潜入了德益堂。
德益堂的伙计可是没这么早开门的,里面还很安静。她溜进杨涟亭的小院,杨涟亭的房间里却已有客人——冷非颜正在喝酒呢。
见她过来,杨涟亭和冷非颜毫不意外,桌上甚至准备了她的杯盏。
冷非颜说:“我说你这个人,重色轻友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们搁这儿等你大半夜了!”
左苍láng苦笑:“我的错,我自罚三杯。”说罢拿起杯盏,冷非颜和杨涟亭倒是一起举杯,跟她碰了碰杯。杯酒入喉,冷非颜说:“你这次从西北回来,面对你两位至jiāo好友,有什么表示啊?”
左苍láng有些尴尬:“这个还真没有。回来得太匆忙,不信你问杨涟亭,大蓟城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
杨涟亭习惯了冷非颜胡闹,也不搭话。冷非颜站起来,从腰间摸出两枚金色的暗器递给左苍láng和杨涟亭,嘴里可不饶人:“大老远回来还得我送你们礼物,唉,我认识你俩有什么用!”
左苍láng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枚暗器,发现是纯金所制,状如飞燕,不由问:“这是什么?”
冷非颜说:“燕子巢的信物,收好,必要的时候可以到分舵求助。”
左苍láng点头,说:“这礼物贵重。”冷非颜冷哼,说:“我成立了一个燕楼,招揽了一批拿钱卖命的亡命之徒。但是价钱也高得要命,你们谁要仇家别忘了关照一下我。”
左苍láng笑得不行,却还是说:“我觉得吧,剑有双刃,这些人固然好用,却还是不宜过多结jiāo。”
冷非颜说:“我心里有数。哎,你在主上那儿呆了一晚,都gān什么呢?”
话没完,左苍láng对她这个人是再了解不过的,当即道:“住嘴!”
杨涟亭面无表qíng,一副“面前这个人是谁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表qíng。冷非颜抓住左苍láng的手,笑嘻嘻的:“哎,说起来,温砌和主上,哪个qiáng些?”
左苍láng随口说:“温帅长于带兵,武艺方面并不出众……主上虽少于显露身手,但是……”一抬头,看见冷非颜不怀好意的笑,唰地一下面红耳赤,一脚踹过去:“冷非颜我撕了你的嘴!”
冷非颜边笑边滚边躲:“我就问问,你吃完了我问声味道好不好,还要被打?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啊啊啊!”良久又嚷:“老子现在是高手,你再乱来我、我要叫了啊!”
杨涟亭绝倒,懒得管她们,不一会儿就听冷非颜在吵:“妈的你敢真撕我的嘴!啊——混帐!撕坏了我的樱桃小嘴,你要用你的血盆大口来赔吗?”
两个人滚成一团,眼看左苍láng要撞到chuáng沿上,杨涟亭伸手覆于其上,以为隔挡。
女人,唉,女人……
☆、第 24 章 藏歌
天色大亮之后,德益堂终于开门了。不少病患慕名而来,早早地候在外堂。杨涟亭必须得去坐诊,人还没到,突然听到有人问:“请问杨涟亭杨大夫可在?”
杨涟亭忙大步出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灰衣男子,见他出来,忙拱手道:“这位一定是杨神医了?”
杨涟亭回礼:“不敢当,阁下……”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帖子,说:“在下奉圣女之命,特地为杨神医送杏林会的请帖。圣女再三叮嘱,请杨神医届时务必光临。”
杨涟亭忙接过帖子,说:“有劳。在下对拜玉教的医术一直以来也是闻名已久,杏林盛会,一定前往。”
男子这才放心,道声恭候大驾,转身离开。
杨涟亭将请帖收好,眼看外面病患甚多,也不再去管冷非颜和左苍láng二人,开始坐堂问诊。
冷非颜和左苍láng又哪里是客气的,趁着伙计们都忙,偷偷潜到厨房,反正也不会有旁人进来。
冷非颜把酒给左苍láng满上,说:“燕楼已经引起了藏剑山庄的注意,藏天齐试图联系过我一次。”
左苍láng面色凝重:“藏剑山庄能执武林之牛耳,不会只是làng得虚名。上次我们杀死藏锋实属侥幸,你必须小心。”
冷非颜耸了耸肩:“我当然不会理他,不过你说,他会怀疑燕楼跟主上有什么关系吗?”
左苍láng摇头:“他怀疑也没有用,找不到藏锋的尸首,没有证据,怀疑永远只能是怀疑。”
冷非颜伸了个懒腰:“我要先走了,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自己保重。”
左苍láng嗯了一声,冷非颜起身上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德益堂。
晋阳城,天平巷,冬阳浅金。冷非颜向前疾行,正要步出巷口,突然身后有人轻声喊:“颜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冷非颜微怔,转过头便见到藏歌。他身着荼白深衣,外搭黑色披风,gān净而素雅。冷非颜眉眼低垂,瞬间变成了柔qíng似水的女儿模样:“藏公子。我……”她回头看了一眼天平巷的德益堂,说:“上次在晋蓟古道,承蒙杨大夫救治。这两日得知他已回晋阳,小女子特地前来向他道谢。”
藏歌点点头,说:“难得颜姑娘也是重qíng重义之人。如今大蓟城战势已歇,疫病也得到控制,姑娘是否就要前去省亲了?”
冷非颜没奈何,只得道:“正是。如今谢过了杨大夫,小女子便要前往大蓟城了。”
藏歌说:“此去大蓟城路途遥远,姑娘一个独身,难免多有不便。正好我要再去一趟晋蓟古道,不如索xing便送姑娘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