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温府,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后,一溜小跑:“陛下,马车在前面。”慕容炎看看四周车水马龙,兴致不错:“不坐车了,走走,看看民qíng。”
王允昭挥手,身后的黑衣轻甲的侍卫立刻散开,隐在高墙小巷之中。王允昭迟疑:“陛下特意前来温府,不单独见见左将军?”
慕容炎笑:“急什么?没见还在气头上吗。”
王允昭叹气:“也是,将军是武人,一向快意恩仇,只怕是受不得这些小儿女的委屈。”
慕容炎信步走到一个小摊前,拿起个玉镯子看看,路边地摊,品相当然不是太好。他对着光照一照,又放下,笑:“无论武人还是文人,始终还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臣子,兰儿是王后,她的主母。作臣子的,在主母面前,理当顺从,谈何委屈?”
王允昭微怔,说:“陛下说得是。想必将军也是能明白的。”
慕容炎笑,突然看见一个长牙型、绞丝纹的玉觿,拿过来打量一番。王允昭在旁边说:“主子,这倒是像古旧的东西。”
慕容炎点头:“当是盗墓出来的。品相不错,对不对?”
王允昭还没说话,地摊小贩已经一个大拇指伸过来了:“大爷,看您长得一表人才,又穿得阔气,还以为是个锦绣在外的富家公子。想不到见识也如此广博。您真是独具慧眼!这可是西周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可谓是稀世珍宝……”
王允昭就住了嘴,暗说您这拍马屁的功夫比我可qiáng多了。慕容炎笑笑:“多少钱?”
小贩一伸手指头:“五百两银子。”
慕容炎说:“一百二十两。”
小贩呲牙:“一百五十两。”
慕容炎说:“一百二十两。”
小贩嘀咕:“看您这穿戴,不像是在乎几十两银子的。”
慕容炎笑:“我只是不喜欢花冤枉钱。”一分钱一分货吧,jiāo易,还是钱货等值得好。
离开玉摊,慕容炎将手里的玉觿晃了晃,王允昭问:“这东西,王后娘娘衣着细腻,恐怕不太适合佩戴。陛下是要送给左将军?”慕容炎将玉觿握在手里,只是笑。王允昭问:“派个人送到温府去?”
慕容炎转头看他,半天说:“王允昭,你喂过狗吗?”
王允昭迷惑,说:“这……以前容娘娘在时,老奴也曾喂过一条小狗。”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慕容炎说:“喂狗有喂狗的技巧,不能一味地喂饱,否则它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且会恃宠生骄。你得一边喂养,一边驯化,保留它的野xing为你所用,也让她明白何为主从。狗的忠诚于否,不在于你一直对它多好,而在于你每一次对它的好,都让它没齿难忘。”
☆、第 66 章 离心
二月二日,龙抬头。慕容炎在宫中举行祭祀,顺便追封容婕妤为太后。
容婕妤当然获罪之后,被剥夺了婕妤之位,按理乃是罪妃。这样追封,未免大大不妥。但是如今朝堂,左苍láng不会出声,还有谁敢逆他?
是以从承天阁出来之后,诸臣跟随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敢对此事有半分异议。
承天阁外,樱花开得正好。左苍láng跟在诸臣之后,尽管甘孝儒有意让位,她却并没有走在慕容炎身边。似乎是有意避开,独自行走在一侧。然后她在樱花树下顿足——二月的天气,这樱花树上居然结了一个硕大、金huáng的甜瓜!
左苍láng虽然兴味索然,然这时候看见这个还是觉得惊奇。她轻轻一纵身,跃上树桠,将这瓜摘下来——这……樱花树上怎么会结这个?!
她是个不拘小节的,立刻就掏出腰刀,削去瓜皮。里面的瓜ròu已经熟透,汁多ròu肥。她啃了一口,还挺甜。正埋头啃瓜,突然身后慕容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问:“左将军,大燕军规第四条是什么?”
左苍láng转过头,嘴边还沾着金huáng的汁水。她莫名其妙,说:“不犯百姓一米一粟啊。”
慕容炎指指她手里的瓜:“不告而取是为偷,你身为堂堂骠骑大将军,竟然偷取民瓜,该当何罪啊?”
左苍láng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瓜,怒了:“不就一个瓜吗?!”
慕容炎义正辞严,斥责:“勿以恶小而为之。偷拿百姓一瓜一豆,也是违反军规!明知故犯,还不知悔改,孤意,骠骑大将军左苍láng不经允许,偷取民脂,嗯……就罚俸半年吧!”
左苍láng捧着那个瓜,是真的怒了——这他妈什么瓜那么贵,金子打的啊!
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任何反驳之辞,她捧着那瓜,怒哼一声,竟然一甩袖自己走了。
诸臣有那些知道内qíng的,只是偷笑。也有夏常有这样耿直的,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只有像姜散宜这样别有用心的,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慕容炎表面似在训斥下臣,然而跟调qíng有什么区别?
左苍láng抱着那个瓜走在前面,也没舍得扔——半年俸禄啊!她埋头继续啃,突见瓜心中卧着个温润的长牙形的……挂饰?她拿起来,那东西在阳光下光泽细腻,纹理jīng致。身后,慕容炎缓步经过,轻声问:“漂亮吗?”
左苍láng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缓步走向不远处的肩舆。
左苍láng缓缓将那玉觿握在手心里,周围樱花盛开,青苗如làng被chūn风chuī皱。她站在溶溶晓风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想要落泪的酸楚。
这世上有一些人啊,喜欢就是喜欢,渗到骨子里,无药可救、见血封喉地喜欢。你是不是也曾这样爱过一个人,爱他微有薄茧的手,爱他每一根发丝,爱他的每一个眼神,哪怕旁人提到他的名字,都可以觉得甜蜜?
明知道不是良人,却仍飞蛾扑火、焚身不悔。最后用尽一生,成为了他最想让你成为的那个人。
夜里,回到温府,温行野就在念叨,称容妃娘娘毕竟是废妃,岂可追封太后?简直废礼亏节。左苍láng没理他,满朝大臣都不敢有意见,他也就只能在府里念几句了。
她回到房里,让下人打了热水。待泡在浴桶里,热水浸透肌肤,她微微叹了口气。手里握着那个温润的玉觿,玉觿晃晃悠悠,映she出零星烛火,像忐忑不安的心事。
旁边门窗微微一动,左苍láng一惊,伸手就要取衣服,有人轻轻压住她的手,低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左苍láng吃惊:“主上?”
慕容炎一笑,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左苍láng羞得无地自容:“放我下来!”
慕容炎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合衣上来。左苍láng随手扯了被子掩住身子:“主上!这里是温府,如果让人看见……”
慕容炎无所谓:“看见又如何?即使温行野自己亲眼看见,他也会装作没看见。”
左苍láng眉宇微皱,慕容炎又说:“我避着他,不过是给你几分颜面。你以为温家人真的把你当作家人?温行野如今厚待于你,只是因为他既离不得你,也离不得我。而且,”他伸手,抬起左苍láng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的!”
他眼中黑暗涌动,像化不开的墨。左苍láng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慕容炎微怔,松开她的下巴,躺在她身边,良久,吐出两个字:“君臣。”
左苍láng垂下眼睑,慕容炎笑:“你总是问错问题,伤心死也只能怪自己。”她不说话,慕容炎将她拉过来,用力按进自己怀里,“你应该问,主上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那样孤就能答,因为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见的人。”
左苍láng挣不开他的手,又怕闹将起来,真的引来府里人,只得沉默。
慕容炎低头,下巴轻揉她头顶:“白眼láng,我作恶梦了,我不想在宫里睡。”
左苍láng没好气,轻嘲道:“主上可以挂印留玺,轻身远去。太上皇和废太子都会很乐意回来宫里睡的。”
慕容炎失笑,然后屈指敲她的头:“混帐东西,孤若离去,你以为有你的容身之地?”
左苍láng微怔,良久,说:“主上若远去,我要什么容身之地。”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说:“嗯,这话说得很对,孤心甚慰。”
他伸手触摸她的身体,左苍láng闪避:“如果主上真的想要给我留几分颜面,不要在温府。”慕容炎轻笑,说:“还在生气?”
左苍láng不说话了,他说:“她毕竟是王后,无论你跟我什么关系,在她面前要想不受半点委屈,是不可能的。”左苍láng怔住,慕容炎轻轻理着她的长发,说:“除了我之外,整个大燕,没有人能跟她平起平坐,任何人都不行。你明白吗?”
左苍láng沉默,慕容炎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颈窝,说:“我可以允许,你尽量少见她。或者说,如果你不想入宫,我可以赐给你另外的宅子。但是阿左,”他握住她的手,缓缓按在自己胸口,说:“慕容炎也只有这一颗心,这辈子掏给一个女人。于是所有能给你的,哪怕倾尽全力,也只有次于她。”
左苍láng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种种行为,是对她的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要求。
他要她服从他,也服从姜碧兰。她再开口,声音里已有几分哽咽:“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分享她应拥有的一切。我……”
她话未说完,他吻住了她的唇,然后轻声说:“我这一生,臣属众多,然而女人也不过就你与她而已。如果有一天,连你也离我而去的话,难道我就不会觉得遗撼吗?白眼láng,别说离开的话,陪在我身边。”
左苍láng一直没有开口,那些怨怼委屈,慢慢地冰释。她偷偷地想,如果这一生,能够陪在他身边的话,名份有什么要紧?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左苍láng曾得到慕容炎哪怕一点真心,又何妨眼泪流gān,鲜血淌尽?
爱是没有尊严与骄傲的东西,若谁先沾了它,便注定低到尘埃里。
chūn夜渐浓,她靠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他缓缓轻抚她的背脊,万籁俱静。
第二天,左苍láng刚刚下朝,王允昭便前来与她说话。左苍láng以为是慕容炎又召她入宫,眸中光采渐收。王允昭却说:“将军,陛下有命,另外赐给将军一栋宅子。老奴带将军过去一趟,若有什么不合意的,将军说出来,也好让将作监的人照图样改建。”
左苍láng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真的不想入宫。这时候便跟着王允昭往前走,然而前路却非常熟悉。
左苍láng怔住,慕容炎赐给她的,是他以前还是潜翼君时的旧宅。
旧宅未曾荒废,亭台楼阁、奇石珍木俱都如旧时。左苍láng缓缓踏进去,想起当年第一次踏入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