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láng点点头,跟着轿夫疾步行走。慕容炎又说:“到了西华门,跟在我身边就好。应该做什么,我会告诉你。”
左苍láng应了一声是,由衷感激。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刚刚从孤儿营出来,对宫闱朝堂一窍不通。礼节都未学会。突然跟着慕容炎迎接外邦使臣,难免还是紧张忐忑。
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来到西华门。文武大臣已经有不少人在此等候,燕王还没来。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话。见到慕容炎过来,大家也是一阵寒喧,但是哪怕是左苍láng也看得出来,这些大臣们对他仅仅只是礼节上的尊敬。
慕容炎在朝中没有官职,虽已成年,却身无爵位。他对诸人微微点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左苍láng跟在他身后,慕容炎突然向不远处抬了抬下巴,说:“那个人,就是大将军温砌。”
左苍láng抬目而望,大名鼎鼎的温砌,哪怕是在孤儿营这样的地方,孩子们也都听说过。他是大燕的英雄,当年平度关一战,燕国军队溃不成军,燕王匆匆拜他为帅。时年不过二十岁的他临危受命,率不足三万的残军死战。终于使靖军粮糙耗尽,同意和谈。
也就在此战中,温砌之父温老爷子失去了一条腿。
然而这个近乎传奇的大将军,却并没有三头六臂。他站在自己的位置,偶尔有朝臣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略略点头。燕王未至,朝臣们三五成群,却使得朝中格局泾渭分明。
左苍láng正悄悄打量诸人,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她抬目望去,只见燕王仪仗渐近,身着赤服的太子伴驾而至。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施礼跪拜。燕王慕容渊从六龙舆上缓缓下来,玄衣纁裳,冕而前旒,仪态威重。
他从慕容炎身边走过,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反而是走到温砌身边,将他扶起来,同他低声jiāo谈。
天色渐渐大亮,西华门外道路被清理得十分gān净,诸臣也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过不多久,外面马车渐近,有人来报:“报——燕王,西靖使臣朱大人一行已至城外!”
燕王慕容渊轻抬右手,顿时鼓乐齐鸣。西靖使臣朱大人车驾临至城下。燕王亲自上前,将其迎入晋阳城,一路向大燕皇宫而去。左苍láng跟在慕容炎身后,也一路入宫。慕容炎没说话,她也不多问。
突然耳畔有人说话,声音极为熟悉。左苍láng回过头,看见冷非颜手里拿着不知什么糕点,边吃边向她挤眼睛。杨涟亭跟在她身后,表qíng是一脸无奈。
两个人暂时没有任务,结伴出来看热闹来了。
☆、第 7 章 贡女
大燕的皇宫,铜门鎏金,shòu首衔环,门口一对朝天犼,天家威严展露无疑。左苍láng忍不住左右张望,慕容炎轻声说:“低头!”她赶紧低下头,旁边的温砌听见声音,转头向这边看来。慕容炎说:“下人不懂规矩,让温帅见笑了。”
温砌看了眼左苍láng,确实只是个半大孩子,他微微点头,露了个浅笑。虽是军旅杀伐之人,却透出一股儒雅的书卷气。身为一品武将,却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式。
一路随着朝臣入了宫,燕王在长定殿设宴,款待西靖使者一行。文武朝臣皆有列席,以示隆重。慕容炎的席案离燕王较远,王后居凤座,太子慕容若居于燕王右首,温砌陪坐于左边。
距离太远,左苍láng看不清王后的面容,只看见她头上华丽的珠翠,在明堂中散发出璀璨的珠光。白衣粉裙的宫女蝴蝶一样开始上菜,有乐师奏乐,舞姬披花着锦,翩跹起舞。融融宫宇之中,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燕王起身,与西靖使臣朱大人饮了一杯酒,说:“使者远道而来,如传青鸟之信。此一樽酒,愿西靖皇帝陛下永安,大燕与西靖同心同德,盛世永传。”
朱大人饮了这杯酒,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皇帝陛下听闻燕国多美人,临走时特命本官带五百美女回靖。燕王不会舍不得吧?”
燕王年过五旬,与慕容炎有几分相似的五官隐隐可见少年时的俊秀。闻听此言,他略略犹豫,半晌勉qiáng笑道:“得皇帝陛下垂青,是燕国之幸。岂有推脱之理?”
朱大人合着舞乐打着拍子:“燕王明白就好。陛下仁慈,燕王贤能,西靖与燕国,才能骨ròu连筋,世代和平。”
燕王微笑与他同饮,额上却有青筋跳动——又是五百燕女。每年燕国送到西靖的女子,被西靖皇帝牛羊一般随意打赏,命贱如蝼蚁。他看了一眼朝中诸臣,诸臣俱都低头饮酒。老天保佑,征召贡女这种绝对会被骂成狗的事,千万不要落在我头上。
燕王与朱大人又对饮了一杯,曲子换了一支。朱大人侧耳细听,突然冷笑:“此曲何名?”
乐师并不停止拨琴,冷冷地回答:“葛天氏之乐第八阙,总禽shòu之极!”
朱大人悖然大怒,摔杯而起:“燕王,我奉皇帝陛下之命,为靖燕两国长治久安而来。你竟然派人如此羞rǔ本使,是要与我西靖jiāo战之意吗?!”
“葛天氏之乐,本就是咏天地糙木、五谷丰登之曲……”燕王正耐心解释,那乐师却冷笑:“西靖人以上国之势,享我大燕供奉,却屡屡派兵犯我边境。屠我百姓如屠猪狗!你们若是不行禽shòu之事,如何会以为与禽shòu同?”
殿中一片寂静,朱炆清怒极反笑:“燕王,这就是你们燕国对待上国的礼仪吗?”
燕王犹豫,沉声道:“大胆狂徒,拉出去,杖毙!”
那乐师并不惧怕,凛然道:“我死有何惧?只可怜我大燕满殿重臣无一骨节矣!秋蝉未僵,犹自高鸣。奴颜称臣作太平!”
朱炆清笑了:“此人虽言语无状,倒生就一副正气模样。表皮忠烈,不知骨节是否刚硬。燕王不如当堂施刑,也教我等一观燕人骨节。”
燕王扫视百官,旁边一人站起,怒目而视。朱大人凑巧认得:“原来是温砌将军,温将军莫非有异议?”
燕王沉吟不决,朱大人笑容渐冷:“怎么,有人诋毁rǔ骂上国,燕王这般迟疑不决,难道是认为其言之有理?还是根本就是有人授意?燕王,我皇帝陛下若是得知此事,而燕王放纵不理,恐怕是会不高兴的。”
燕王看了一眼温砌,低声说:“坐下。”
温砌双手握拳,咬了咬牙,却缓缓坐下,燕王示意当堂施刑。
木棍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个人要被生生打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血ròu飞溅,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胆寒。那乐师先前硬挺,后来却惨嚎起来,满地打滚。朱大人哈哈大笑中,卫将军温砌离席而去。
左苍láng双手紧握,她也想走,并不是没有见过杀人,但是看一个忠义高洁之士惨叫哀号,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慕容炎不能走,她也只能看着。乐师的血ròu溅了一殿,左苍láng却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缩回了心脏,四肢冰凉。
满殿文武早都没了食yù,胆小的早已开始呕吐。
殿中人的死,是一场对所有人的酷刑。等这一团血ròu再无动静,燕王脸色yīn晴不定:“拖下去吧。”
朱炆清却笑吟吟地站起身来:“等等,燕王,本官远道而来,且让我看看燕人骨节。”
燕王不明白,朱炆清抽了侍卫的刀,当众挑开那乐师尸身上的衣服,一刀cha入他腹中,用力一划,血水满地,肝肠外露。
满殿俱惊,朱炆清哈哈大笑,以刀划破其膀胱,致其血尿齐流:“未见骨节,这副心肝倒是可以下酒。”
殿内一片安静,不少大臣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自有侍卫上前,用糙帘裹了那尸身,拖将出去。殿内自有人以水冲洗殿堂,又洒以香露,掩去血腥。
宴罢之后,慕容炎从殿里出来,左苍láng跟在身后,胃里肺里都是冰凉的。大将军温砌站在梅树下,旁边停着以糙帘裹住的尸首,抬出来时肠子还拖在地上。
慕容炎走过去,拉开糙帘,对左苍láng说:“看一眼他,这才是……锦绣之下的家国。”左苍láng真的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血ròu,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让人自梦中骤然惊醒。
这才是真正的大燕国,浮华之下狰狞的真相。列qiáng欺压、百姓流离,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如果国富民qiáng,她爹就不会无钱求医,生生病死。她不会因为一两银子被献给山神,在山林之中变成野人。她娘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原以为只要爹爹不死,自己就不会是孤儿。
而如今,国之边框已被铁蹄践踏,里面的人都将是孤儿。
她第一次想到这些,突然觉得惊痛。
慕容炎伸手,合上乐师的双眼,起身看温砌,说:“大将军没有保护好大燕国啊。”那个从戎十几年的武人温砌低下头,沉默。
旁边有人说:“二殿下,您袖口沾上血了。”
慕容炎看也没看,说:“壮士碧血,留着吧,大燕所剩无几了。”
话落,转身离开,左苍láng回头,见温砌依旧站在尸身旁,背影寂寥。
次日,燕王令太子征招美人五百,准备随朱炆清一行前往西靖。百姓闻听,纷纷仓促嫁女。大燕男子一时之间供不应求。而五百美人,一时竟难以征集。
太子慕容若无奈之下,下令凡适龄女子,不论婚否,一律抓捕候选。整座晋阳城都在啼哭。
朱炆清一行离开晋阳城那一天,百姓沉默聚集。五百名燕女被绳子捆住手臂,连成一串,经南校尉营,过武庙,出旱西门。有兵士用鞭子赶着,如驱牛羊一般,离开晋阳城。
慕容炎策马走在队伍后,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叟抱住他的马镫不松手:“官爷,官爷您放了我的孙女吧,我儿子前几年打仗死了,媳妇改嫁,现在就这么一个孙女啊……”
他一哭,后面许多人都跟着哭叫起来:“官爷,我孩子还在吃奶,离了娘非饿死不可啊,您放了她吧!”
冷非颜和杨涟亭都站在人群中,没有上前。左苍láng上去拉开老人。他死死抱住马镫,手被划破,在慕容炎的马镫上留下一道血痕。
贡女已出城,渐渐去远。哭声仍未歇,响彻晋阳城。千里送亲去,不得见君还。从此以后,天涯无信,身若飘萍。
当天夜里,慕容炎带着左苍láng直接去了城内的别馆。冷非颜跟杨涟亭在喝酒,见他前来,忙起身相迎。
慕容炎在上首坐下,看着跪伏于地的两个少年,半晌缓缓说:“当年,我从大燕各地收罗了三百七十个孩子。”三个人都是一怔,他继续说,“除了阿左,其他人都曾经历过死亡。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们活下来,幼苗成林,一世安泰。但是如今的大燕,缺的不是百姓,而是可以扭转乾坤、翻云覆雨的英才。大燕已经病入膏肓,我收容你们,并不是想要救人,而是想要拯救一个国度,一个王朝。”
三个人一脸惊愕,慕容炎说:“话我已说明,今夜若你们仍对此事心怀怨怼,当可自去。”